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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的黑白纪念

2014-06-04 10:13:27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林肖

  写张守义先生是多年的念头。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浮浮沉沉,每欲提笔,却都知难作罢;对于这样一位“画痴”、“酒仙”、“怪人”,仓促行文只会自曝笔力浅陋,于是几番进退后,便选择隐而不现,任由那书卷间的黑白纪念渐渐凝成一帧老照片。

  可是终要有一次见诸文字的行动,不为别的,只为青年时代那段迷恋外国文学的记忆。

  张守义先生的名字是和上世纪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外国文学作品紧密相联的,他把书籍装帧设计称作“为人做嫁衣”,那种“嫁衣”款式,那种插图风格,一望而知出自他的手。因读外国文学而知张守义,又因张守义而迷恋外国文学,二者遂成自然而然之事,除此找不到别种符号取而代之。

  说起张守义先生的装帧设计,奇在以中国水墨绘外国人物建筑,妙在寥寥几笔即活灵活现神态毕显,黑白分明的画像配上罗曼蒂克的西式花纹、器物,强烈的黑白反差,分寸得当的夸张变形,大写意的简洁洗练,封面、插图附着作品的精魂,相拥相惜,如同知己。这样一种品题的“画话”、独门的手法,早已是张守义式的魅力,即使不懂文学,也会使人先爱上这描绘文学的画。

  他画人物很少触及脸部表情,而以看似简单的几笔浓墨勾勒体态、动作,且多是背影、侧影,就已气韵盎然。沧桑佝偻的冉阿让、阴险虚伪的克洛德神甫、褴褛可笑的堂吉诃德……经他大笔勾勒,已宛然呼之欲出,品之,便使人如同读了一部《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堂吉诃德》……有人笑称他是“不要脸画家”。对于封面题图来说,“不要脸”有其道理,题图小,笔墨不及描绘面部的细节,而为主勾勒体态,则可以虚实相济,互为衍化,实处凸显人物最主要特征,虚处则经营“想象”之姿和“徘徊”之韵,遂使作品“尽得风流”。

  我有时甚至觉得他不是在作画,而是从事翻译——从文学中采撷动人的影像,把它们译成画,移植到小小的封面上,诉说一个个活脱脱的人物故事。人物虽繁复,善的、恶的、无恶无善的、麻木不仁的,却尽可依凭线条的起伏,化为素色一片,凝练深远得让人想到老杜“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的句子,而后更知原来万象纷芸皆繁中有简,简中有繁,墨色解得人物本身之外,又于素色中听出妙谐雅洽的心曲。

  如今先生已归道山多年,四千件这样的“嫁衣”,六千幅这样的插图,深藏于浩渺书海中,几十年的黑白纪念至于今,再翻动时,依然能一一追回当年晤面的感觉。究竟艺术是愈老愈醇还是愈新愈有号召力?这或能激起诸般言论,我只觉得,当一种打上某人烙印的艺术成为过去,那唤起的怅惘迷茫,才更难言说。

  把“嫁衣”做到了极致,而最初选择的理由却只是为了能进出版社多看点书,这说来难免叫人挠脑门。中央美院的“大宅门”里出身的人向来对装帧设计这类实用美术有几分不屑,他倒是认认真真地当一回事了,而且一当就是一辈子。说是人生路上的一番阴差阳错也罢,这一“差错”毕竟成就了人与书之间一脉不解的因缘、一种天造地设的安排,以致“嫁衣坊”中的丹青魂魄终成了某种极致的追寻,这恐怕他自己原也不曾想过。

  依常人看来,艺术家多属“怪人”,张守义先生更是怪到了极致。头发斑白杂乱,有如稻草,脸也似乎几十年不曾洗过,表情木然,神思恍惚,答非所问,而一旦灵感忽至,则如痴如醉手舞足蹈似入化境。如此盛名在外的大艺术家按说得有宽大的工作间、雅气的陈设,但他的“嫁衣坊”却局促拥塞得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多数画稿居然是在一张小茶几上完成的。向来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过是唐人的浪漫,对他而言,终日“谈笑”、“往来”的都是堆满桌上架上的乱书画稿、塞满过道的几千件的酒具灯具和一麻袋一麻袋从各地搜罗来的石头。这些酒具、灯具、石头正可表明他已远于世俗,化于艺术,《巴尔扎克全集》封面上那盏台灯、十卷本《普希金文集》所配的十座烛台,灵感无不来源于此,器物虽小,一拈一放,皆成风致。石块则是“寄情石”,当一个人对具体时间视而不见,他的眼光必飘乎于历史和幻想,这也算是非现实版的“水落石出”了。

  他不吃饭,每日只靠喝啤酒活着,这使人对他的“怪”越发迷惑不解,其实他是因为胃萎缩,吸收不了正常的食物。总之他的后半生是浸泡在啤酒的麦香里,边饮啤酒边作画,酒神和缪斯神并立辉映。初饮,回肠荡气;再饮,便如执魔杖,艺术归根结底与魔术有着宿命般的相缠绕,诗人之所言“精神迷乱的神圣性质”在他不过是习以为常的调门。当酒为艺术世界提供了全部美丽,艺术也就化作了魔术,如若离开酒,那将是沙呜海立溃不成张守义。

  一切仿佛都是乱七八糟的,一个与柴米油盐彻底绝缘的人注定不会清晰、有条理,但反过来说,循规蹈矩、把开门“七件事”理得井井有条也窒碍了上通灵界。科学在于触及“真理”,艺术如不触及“极端”,只能平地走正步。张守义先生的“极端”,就在于毫不明悉自己处于“极端”之间——当一个人既不知何为名也不知何为利,脱俗也就不知自己脱俗。他并非天生如此,只是“痴狂”无法阻挡,画到痴处和情到痴处其实一样,已不分实体和纯灵。这或许能让人明白:在长白山天池,隐约间似乎看到但丁的身影现于天堂之门,他何以赶紧跪下叩拜。识乃觉,诚则灵,而后便有了但丁《神曲》的封面和插画。原来神样的启示,便是带了特定的标识,定位于痴狂的心,使“灵”可闻可见启人悟思。瓦雷里曾谓:“梦与艺术正相反。”张守义的梦与艺术却相同。他不善于以文读文,却善于以画读文,清醒地“梦游”在黑白世界,读人类历史,看世态人情,为文学造像,为人生配画,素淡中诠释的卓荦通灵,诚然是立于极峰的春秋笔法;且多是灵光一闪,便更令人惊异其艺术之承梦召归,相与呼吸,已成“画心”。

  于是又想到,沉浸艺术世界的“一往情深”才是无上的境界。不说“任江湖风雨,灯下白头”,宁静中自有乐声绚烂一片,是如何难以企寻,单是认真做一件事,如今都很难——这段文字就当是纪念那渐成逝水的人的某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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