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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断想

2014-03-05 10:52:33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林肖

  接连几日恣意的晴热终于遁去,冷雨再度侵围下来,此时人反倒安然。想想除岁之时就当风紧天寒,拥衾围炉饮烧酒才合情宜,过早逼近的春气,纵然溶溶漾漾可惬可怡,让人反不知如何消受。而当华丽的伪装暂且褪去,人也就明白:原来这时节还是一身冬装更顺乎眼神,四肢还是蜷缩起来,心气才傍着了敦实和安稳。故而人事与天时同在,这话大体是不错的。

  鞭炮声的销匿,成就了几日难得宁静的清晨,倒是鸟儿趁天光一亮便叫得欢快,叽叽复叽叽,啾啾复啾啾,殷勤地报响春天。鸟类虽无足够的语言可供折腾,吐出的却都是一组组纯粹的音符,清澈透亮。人类的语言虽然丰富却因之树起道道莫测的屏障,达意的同时也饰意、毁意,有伪饰之音、蒙骗之词、矫情之调,声声入耳搅成一片又模棱两可躲躲闪闪,不论伴以蹙眉黠笑还是一脸阳光,往往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从这个意义上说,雄辩家的滔滔不绝和怨妇的喋喋不休在本质上没有两样,恋爱的情话和推销保险的巧语也可以互换;就连哭声、笑声、吵闹声、呵欠声也大有文章可作,心机不灵的只能遭逢淡淡的窘迫和幽幽的尴尬,遂自认愚钝。

  语言是如此不靠谱,而人又日渐懒于串门走动,于是人情不是太浓就是太淡:该浓时淡了,该淡时反而浓得虚假。且由拜年说起。本谓“新岁为人情所重”,而今早已不知拜年为何物。逢时而来,咧着嘴,拱拱手,口中念着“拜年拜年,恭喜发财”,而后登堂入室,闲扯几句,见势而退,又往别家如此来过一番,像是出演一桩桩剧目。图省事的就打打电话发发短信,免去腿脚之累和见面时的繁文缛节,也不必管多年不见的朋友脸上是否平添几道皱纹,或有无悲喜之事,只要例行照办,也就释然。也有不肯随波逐流者,任你户外喧闹门前杂沓仍拥被安睡,仿佛高卧隆中草堂上的诸葛孔明,虽难免不应景,倒也拗得干脆,犟得痛快。说来人情虽有雅俗之别,却多是流俗,若不想自己太俗,强颜伺候也无必要,至于是赚是赔,是否娱人娱己,不念也罢,只当讨个一身自在。

  幸亏是早春二月,寒意助长了惰性,否则世界更加逼仄紊乱。当此寒夜,听雨,灯下乱翻书,时间仿佛凝定不动,而人也就孤寂。总记得好多事没做却又不需做什么,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独处神游的人就是世界的王,而独享寒夜的孤寂更是福中之福,这种福分靠自己设定,轻轻赚来,慢慢消受,与别人无涉。我常想,太阳一定嫉妒思想,而坦裎于阳光下的思想廉价可怜,思想需要低温,要裹上厚棉被慢慢熨暖,或在火炉旁随火光沉沉浮浮,才能从容不迫地深刻起来,继而给阳光一个嘲笑。

  来了一杯茶,只为暖暖身子,可惜咖啡是没有了,不然午夜的咖啡极浓极妙,勾起的是萨特小说的连篇滋味:那街角咖啡馆的面目从来模糊不清,霓虹灯招牌寂寞闪烁,冷风萧萧中口香糖似地一嚼再嚼……如此可知许多细节一经流连,皆异乎寻常,好比蜗牛壳里一样有上下九重天;更可知面前似无所有,暗里则参参差差遇遇合合,凡是神秘的象征的都从暗中倒影于前,濛濛漠漠,荒寒中藏匿一点温暖,二者相视而笑……原来凄风苦雨也是好时候,一样泛着童话的温柔,远处山里的樱花桃花杜鹃花想必正开得烂漫,大风忽起,粉红的花瓣飞舞散落,盈积一地。忽又想起二十年前旅居北京时的孑孑然然,也是早春二月,干旱,多风沙,风从树枝间吹来,满地彷徨,如今像是有二百年时差的缥缈感觉,挂满了冷雾氤氲的窗子。

  这种混合着寒夜呼吸的孤寂,笼住了心气的波幅,求证一种古老而微茫的变化,顺遂把欲望、动作、语言击退,不容旁鹜,不可方物,只余体温兼思想。其实人有体温和思想就够了,行为动作大半无意义,好比蚂蚁的忙忙碌碌和鱼儿的不停游动,只是无谓消耗荷尔蒙。简单的存在状态更接近于宇宙本质,荒芜的,混沌的,孤独的,这些因素古老而本真,悠悠忽忽走到今天,却只现于将醒未醒之一刻。那是梦的残像犹存,现实尚未入侵的一瞬,善者恶棍君子小人都一样纯真可爱,稍过之后生机渐萌,饮食知味,就各怀谋算了。梦是奇迹?人是奇迹?概念就此模糊,只知时间才是无上的神,它无需发力,众生就已迷乱不堪,而那“一瞬”就像一封失约的信,被草草丢在角落里,再也寻找不见心中的罗盘星象。

  人潮在地上涌动,飞机在天上穿梭,膏火相煎中,人人急于标榜“合群”、“融入”,千方百计堆出满脸假笑示人,编造无聊的幽默,心浮气躁,巧言如簧,人云亦云,步步袭毁心灵的风向标而浑然不知;等到了一切浅薄皆不觉其浅薄时,人也就可怜到只配做世界的奴隶。曾经,数不胜数的曾经,人们像草地上低头啮草的牛羊,慢悠悠地踱步,头上白云飘飘,风车带动石磨慢慢转动,白昼一窗天光,云雀叫了一整天,入夜一枝烛火,蟋蟀复鸣小夜曲,苍寒又温柔,不会让市声无端吵乱了心绪,也不用担心幽幽的情景拖慢了岁月的脚步。时间一天天浑浊了记忆之水,世事世风的劫数运转可怕之极也自拔于怨怨抑抑之上,好在文学的功用还在,可以借之说明一些事,十九世纪那些剀切精美的文字至今还暮霭似地笼罩着我们,与其说是温情的怀旧不如说是冷血的预言,如今已不知不觉又全知全觉地归了泪光一闪。

  困于自己木然发怔的感觉当然徒劳无益,我只是迷恋黑暗中的低温,如同冬眠的动物厮守在个体生命里。然而生命是什么呢?这样玄虚的问题即使问到人类社会暮色苍茫也无答案,我只知道生命是时时明悉存在又时时不知如何是好,再问下去,生命就将时时孤独,且无可救药。

  人生如梦人生似戏只是浅浅一盏酒,让怨抑于自身时代的人不断啜饮,其实有梦有戏的生命还是不错的,至少可以恭恭敬敬地希望,堂堂正正地绝望。十几年前的早春二月,几个青年朋友走在夜晚的街上,天暖烘烘的,大家敞开了衣襟,满怀凌云壮志,热烈讨论着未来,谁也料不到后来的命运不过是开败的水仙花,只剩微茫的草气,现在相逢是只会叹言“还是那时候有味”了。就这样,明白了就好,至少不会在梦里死去。

  吁,又落入昆德拉的圈套了。惯于谋划精神漂泊轨迹的昆德拉,以“无限悲观的幽默”来呈示荒谬的事实,呈示尚未昭露过的生命孤独是悲观的,而明知不可呈示仍一以到底则需要幽默。这不妙而妙的论断听来使人一惊而笑,毕竟文学的私人选择与历史信谳互有因缘可寻。几个热肠或冷血的先知为此喷过无数口水,但有冥契者,都在自己精神世界里流浪而永不知疲倦,到了卡夫卡那里,人就很自觉地变成了甲虫,住进了地洞。当然昆德拉比卡夫卡懂点幽默,揭示笔底的孤寂,还是伴以幽幽一笑为好,人不能太孱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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