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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传说干杯

2013-09-25 09:11:09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林肖

  从这间酒吧临街的窗子望下去,可以看到丽江古城熙熙攘攘的夜市。已是晚上九点钟了,天色才完全暗下来,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古城狭窄的街巷塞得满满的。

  临街两侧多是纳西族风格的两层阁楼,一座紧挨一座,密如蛛网的巷道交织其间,使初来乍到者如入迷宫。置身其中自然不得要领,如果登上高处,就能看到成片的瓦房顶乌云一般平铺开去,似乎直达玉龙雪山脚下。乌黑的瓦片自然藏纳得住厚厚的时光尘垢,风吹雨打之下,历史争斗中无论对错的你死我活都已模糊一片,让注视它的目光费神相对。

  酒吧名叫“遗忘的角落”,逼仄空间内灯光柔媚,烟雾酒气弥漫。我把自己想像成古代酒楼上端坐的酒客,一边啜饮,一边欣赏楼下川流不息的各色人等。大体上只有三种人:被人流推拥无意识挪动脚步的、进店看货品的、抢夺几秒钟时间摆姿势拍照的。场景像是事先设定好的,多余的动都被隔绝在外,令人一瞥而知选择的不得自由,更无法抵制既定的灌输。

  很自然想到那时的街市,四处走动的该有骑马牵骡子风尘仆仆的、挑担吆喝做买卖的、背着竹篓的纳西族人,闲着没事四处逛荡的……或许还有耍枪弄棒卖膏药和沿街乞讨的。石头路面坑坑洼洼,脚踩上去有些滑。天不热,凉凉的,风吹过来,带点古老的笑意,抑或是交加的忧愁,都是些翻腾不起泡沫的寻常事。

  那时的商号为生计而开,酒食、果蔬、药房、银器、南北货、鱼行肉庄、鞋匠……人的生活需要有那么多的商铺、供养,街市充满庸常琐碎和精打细算。街市是有四季感的,春日里匆匆走过的商号,到初秋时再去看,差异一望而知。古街的时令气淡淡的,隐没在人群中、石板路上,又悠悠然缠绕在家家户户袅袅而起的炊烟里、屋顶瓦片间长着的蓬蓬蔓草上。它不止会呼吸,还会慢洋洋揉着惺忪睡眼,闹哄哄大声喧嚷,当然也有萧条的凄寂、背时的感伤,就像一幅面容,演映着人们的生存忙碌营利繁衍,一分不差也不缺。

  名城被充分利用了,发达的旅游业承载着过多的商业需求,这里任何角落,如今都可以毫不客气地用作商品交易,假使古风能储存下来,也一样可卖个好价钱。街两边都以卖工艺品、小饰品为业,老板来自五湖四海,想找到几家纳西族、苗族或者别的什么族的商号,结果只有徒劳。根据某种理念设计出的街市则是可怜的代替品,似是而非,以假乱真,不明就里的人无法细察,再过些时日,它们也就越发具备先前的模样了,没有人再去过多推想。

  要一打啤酒、一碟花生米。邻桌挨得很近,有男女客堆围,也在抽烟喝酒。台上有女歌手低声吟唱,音色真好,丽江的传说很大程度上要依靠这样纯质暧昧的歌声来维系。来人心中都有一个关于丽江的最初构想,是一些影影绰绰的、萦绕不去的断面,彼此无需确证,都能按部就班,就像是事先安排的群众演员,依次落座,燃起烟,和同伴铿然有声地干杯,用手指在桌上轻轻打着节拍,给别人以绝妙的示范,大意是:这样才像是来休憩的,您也应该如此。

  奇怪的是,我也徐徐顺从他们的无声之谏,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把花生米扔进嘴里脆生生地嚼着,感觉自己在履行一项德行。

  有人在争论丽江究竟值不值得一来。何必呢?争论也乏味,人只要还会思考,就该知道处于一地犹如置身天井,阳光移照天井之下,角度缓缓偏移,遂使天井中氛围不断转换,氛围就是心情,或明或暗,而天井始终不变。

  丽江是一则传说,而传说是一支麻醉剂。

  都道理想主义过去久矣,其实何曾消失?即便脸贴在现实牢笼冰凉的铁条子上,理想主义还是无孔不入。贫穷想着富有,位卑想着发达,丑陋想着美丽,繁忙想着休憩,只是时间总是不够用,按时上下班真无趣,物价涨得太快真没辙,城市到处都是钢筋水泥房真乏味,每天泡着柴米油盐真不浪漫。当教授学者在讲堂上引经据典讲着理想主义美学渊源时,有谁想起,理想主义其实就是塞在口袋里的钞票,上面不知留着多少人的指印。晋人喝酒,服药,调弄声色,无非想找忘忧的法门。唐宋那几个浪漫主义者徘徊良久便在深夜发出一声声绝叫,举杯邀月,大江东去。千百年了,无数人还学着叫,绝叫声听多了竟也如丝竹在耳。不论是快乐的悲哀还是悲哀的快乐,别人叫过了并不要紧,自己也学着叫上一声日子才有盼头。所以古典的理想主义是后人封的,现实的理想主义是自己讲的,讲过之后又发觉都是错觉、幻觉,于是只有哑口无言。

  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里的大肆渲染,说到底是浪漫主义的穿凿,传说与现实之间的瓜葛,算作寻求精神安慰的一厢情愿也行,不过所见太多,便令人心生鄙薄。数十年所纠缠者原也不过是蒸腾于烟尘上的一涓一滴,由旦达夕,自春徂秋,天堂地狱间一样是嘈嘈切切嘻笑怒骂。籍借理想主义沽来一点美酒,注入杯盏,竟也慌张失措地溢散了,于是醒悟,原来日光之下皆颠覆,月光之下皆幻影。

  这啤酒口感淡,半打入肚,只有盈涨之感。传说原本无需杯中之物,寡淡的场景喝不出甘醇之味,充满烟火味的声浪也堆不出文字。其实文字也无必要,某些传说,赋之咏之歌之,却只有逐渐自愚,还将陷于泡沫,卒致引人一笑。

  我常想摆脱文字的纠缠,暂别它们。文字是这样累人,一个一个地聚集,孑然独行,四周鸦雀无声,平地已觉不胜寒。然而,浅薄猥琐总有不期然而然的空间,如同高原上盛开的狼毒花,妖娆谄媚,静待咔嚓咔嚓闪动的镁光灯。

  文学终将也是传说。它在上帝面前一直很怯懦,在凡人面前却很狂妄,还带点阴阴的狡黠,它聪明地将欺骗性转为与己了无干系,让人们在设定的迷局里欲罢不能。真正的文学逐渐萎缩,浅薄的文学迅速扩张,吵吵闹闹,烟尘陡乱,二流三流不入流角色轮番登场,没人追问悖谬和虚伪究竟与文学何涉?玩世各有玩法,只因本身无真可归无璞可返,那就让人人都苟且偷安地快乐着。

  不免又要涉及古人古事了,怪可怜的,今日文学能否不回望昨日文学?可没办法,古时文坛虽寂寞实热闹,今之文坛虽热闹实寂寞。古时的文学家,一叠纸,一盏油灯,一把秃笔,一阵病中的咳嗽声,至今还使我惊惶。更惊惶的是,当今网络好手码足几百万上千万的文字如烹小鲜,俨然一时之冠,而当年曹雪芹在黄叶村小破屋里边喝稀粥边写《红楼梦》时,绝对没人敢断言“中国将诞生伟大的文学作品了”。向来只说中国文人迂阔的多,不料近则迂阔气又添商业气广告气,成阴阳怪气也。

  我们晕头转向地活在前人所始料不及的世界上,情理之中的事不及后悔,只是知道逐渐变得锲薄。十九世纪的人问过“上帝会死吗?”二十世纪的人问过“人类会死吗?”那二十一世纪呢,是否应该问“文学会死吗?”文学或将死去,这话以前我不相信,现在开始慢慢相信了。我担心的只是未来的人类会问我们:“你们好像很爱文学,可那怎么看都是传说啊。”这恐怕将是无数荒谬事实中最文雅的一个。

  街市的声浪仿佛没有销匿的迹象,台上女歌手不知歌罢几曲,她的眸子上,仍然甜腻专注。邻桌的酒客还在推杯让盏,哈哈笑着,我也举起酒杯,在空气中跟传说干了一杯。这是个不错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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