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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滩的惶惑

2013-08-15 17:09:22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林肖

  九月的戈壁滩,日头依旧狠毒,虽然感觉不到有什么穿透的力量,却不停消蚀着一切。几日来,在大西北的连续奔走,已使我脸上开始脱皮,指甲出现开裂。是有些想念水汪汪的南方了,家乡四季潮润的空气是种无声的沉浸,包裹住漫长的岁月,让人充分领受生命浏亮的色彩;而在这里,生命成了被搁浅的可怜的鱼,怀着对水的最后奢想,濒死在亘古般荒凉的巨网里。

  尽管诗人顾城说:“在戈壁,我成了游牧者,走向被云朵沾湿的土地。”现实却只能给童话天真的脸蒙上皱纹,对于眼前的一切,我能想出的只有两个词:冷酷和苍凉。是的,冷酷使人退却,苍凉使人绝望,我忽然有了流放者的感觉,心头消沉下去,好比大冬天睡在四面漏风的破茅屋里,寒风刺激惊慌失措的神经,辗转难安。

  地球上有几块大伤疤总给人灼目的疮痍风景,让人咀嚼异样的味道。比如十二月党人走过的西伯利亚,比如余秋雨笔下的“宁古塔”,以及我此时进入的戈壁滩,都不幸挣扎在洪荒与文明撕扯不休的苦痕里。我甚至开始庆幸自己坐的是火车,可以借助机械力量横渡生命的禁地,而不必千里跋涉如履薄冰。

  想借一本书打发无聊,思路却屡屡被铁轨的咔嗒声打乱。窗外掠过的始终是天的蓝色地的土色,相互交接,截然分明。天边蜿蜒着一条不高的山脉,遥望仿佛嵌在蓝黄画板上的装饰线。岩壁裸露褶皱,泛着青森森的光泽,山顶积雪斑驳可辨--这就是祁连山了。渺远的传奇跃入视野,反倒让我没了过多言说的激动,只是觉得它理应在此出现,尽管这座绵延不尽的山峦早已是系于时间缆索上的一长串死结,无时不硌碜着戈壁滩坚硬而奇崛的历史。

  “上有青天下有黄土”,这是最接近原始生存状态的。对于看惯了红花绿柳楼台烟水的南方人来说,视野如果停留在同一个层次上,很容易感到乏味。原先近乎奢侈的视觉享受在这里成了非分之想,而大脑一旦缺乏想象空间,便开始懒洋洋地生锈。睁大眼睛努力想发现些什么,都是徒劳无益。没有地势,没有畜群,一望是无垠的荒芜。地上,永远遍布粗大的灼烫砂碛,对于太阳,它们早已没有哀告呼喊的气力,屈从和认命,是它们唯一现实的态度。只有荆棘般的芨芨草锈箭一样插在砂碛缝里,让人听到一丝呼吸、一脉心跳,但也仅限于此,埋没生命的无情往往不需忏悔仪式。

  如此贫瘠的色彩,是造物主对戈壁滩的吝啬吗?长久以来,我一直困惑于这样一些问题:色彩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我们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个彩色的世界?不同的色彩为什么会带给人不同的感受?答案始终找不到,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颜色是会说话的精灵。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列车奔驰在燕赵大地上,那一片汹涌澎湃的绿色的海,让我长久震惊--绿色喧嚣的是希望。我着迷于梵高的画很多年了,却琢磨不透那火焰般疯狂的色彩到底在呼喊什么?挣扎的绿、扭曲的蓝、刺眼的黄、流血的红、嚎叫的黑……愤怒燃烧着,惊恐簇拥着,色彩乱调之惑已成了梵高的遗嘱和精神,文字实在没有解读的信心。而眼前,可怜巴巴的两种色调竟构成了一个浩瀚的世界,铺天的蓝,盖地的黄,教我读出了“缄默”二字。“缄默”,似萦绕千年不散的呓语,游荡在广袤孤绝的戈壁滩上,包裹着来往于这里的每一个人,俯瞰他们的微弱,怜悯他们的虚伪。而人,除了呆呆地凝视,发出几声无力的谶语,一切解说都归于虚无。天命、信仰、终极……缄默中蔓延的毒火,当你真实遭遇时,便只有彻底地孤独。应该聪明一点,学会和戈壁滩一起缄默,让缄默封死我们的喉咙,然后在心里想想怎么拯救虚弱的自己。

  又看到黄河了,伴着同样灰黄的岸,与火车平行相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黄河,上次是在山东境内,正逢冬季枯水,黄河干可见底,全无传说中的磅礴气象。而这里的河道却出人意料地开阔,湍急的水流匆匆而下,波涛层层翻滚,水下似乎藏着无数披坚执锐的战士,跃跃欲出。黄河就该这般浊浪滔滔奔腾向前,才拥有汇聚万千涓滴的力量,吞吐出古今不灭的涛声。惯常的姿态是最具意味的流露,摒弃虚情假意,拒绝人为教化。环境最初的设定早就契合颠扑不破的生存法理,不论自然,还是人类。这样一河缺乏视觉交替的黄水,注定流淌在同样颜色的土地上,包括这片土地上的人、食物、举止、用具,都在暗中相融相合。灰黄的地气,浑沌的色调,扬起的都是尘泥的节奏,清澈、空灵等南方弥散的烟水情调,在这里只会显得突兀而怪张,使自然元素的配比顿时错乱。自然法则让人敬畏,曾经的“战天斗地”的鼓躁被证明是一出出闹剧,“圣人出,黄河清”则是狭隘心灵的无端言说,应该让自然生命,以本真的状态,千秋万代地延展下去。如果哪天黄河真的消失了,我想只有一个词配得上:河殇。这个“殇”字陪得起所有敦厚朴实的生命。

  一路向西,黑夜笼罩了戈壁滩,天地之间混沌一团,只在经过小站时,有几点灯光飞速闪过,旋即又被黑暗吞噬。

  无边的黑暗,总也撩不去的面纱。听着铁轨无休止的咔嗒声,人渐昏沉。

  一支又一支驼队东来西往,运来毛皮、香料、药材、良马,送去瓷器、丝绸、茶叶、铁器。沙尘蔽日,荒漠无边,寒风中飘荡的是清脆的驼铃声,仿佛荒野中萤火虫的亮光,远看孤渺,近看倔强;再念起时,永远是尘世中奔走的执着和历尽险阻的沧桑。戈壁风沙曾掩埋过多少市镇,让今人空对浩瀚大地追抚历史余温,倘若拂去重重烟障,是否还能再现那深藏于古穆岁月里的繁荣?活生生的市镇,中原和西亚转运的货物,在这里忙碌地搬上搬下,穿着各国各族服饰的人们熙来攘往,集市上声浪嘈杂,驱赶牲口的吆喝,交易货品的讨价还价,酒肆里传出的划拳叫嚷,南腔北调,马嘶驼鸣。传奇色彩更不能免,人群中必定有讲经论法的高僧和背负长剑的游侠,他们的出场离场,或能牵动宗派衍变恩怨情仇,让落于史书上的笔也不由地踌躇几分。

  市镇的夜晚,人如鸟兽散去,街道凄清,任风沙肆虐。商舍客栈早早地关了门,留下大红灯笼点亮戈壁滩神秘的夜色。拴在屋后马厩里的马首先感到了寒气的侵袭,时不时跺跺蹄子,打几个响鼻。油灯下,伴着算盘珠子的清脆声,主人在盘点一天的盈润,以及一天的心情。

  历史在空旷中倏然逝去了,余脉还在黑暗里亮铮铮地响着。故事是尘沙下挖出的寻常琐事,人物是恍恍惚惚串起的人物,如果不是勾沉起往日的沉屑,有谁会想起那曾经交会东西的文明?就像一出戏散场很久了,戏台的柱子还立在那里,神经一经撩拨,耳畔便会隐约传来铿锵的锣鼓声。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开始奇怪自己居然由一列巨龙携带着,呼啸穿越这片中华历史的荒原。很多年前,那个颠沛流离的诗人写道:“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其实黑夜洞悉一切,只是我找不到慰藉的力量。我像捧着一本书,费力地读,不舍篇末注角,却时时感觉有双眼睛死死盯住我,惶惑与不安乱蛇般游走在我的内心。我笑了,一切都是幻影,黑色的不合时宜的幻影,还该有虚假的神话、冷峻的嘲笑吧?在这幻影里,上帝存在,佛陀存在,真主也存在,灵魂领域尊奉的神明渗透在空气,暗藏在天空,对世世代代生活往来于这里的各个种族、高贵贫贱的人们发出幽幽冷笑。不是还有张骞艰难跋涉的羸马吗?已如一阵烟尘,飘散远去;卫青、霍去病的雄师,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呢?那铁马冰河的惨烈厮杀、短兵相接的血腥,向来只是政治和军事不灭的胎记、永恒的族徽,史家有写不完的兴趣,就让他们的笔去尽情倾泻喧嚣吧。曾经高高矗立的关隘和烽燧,坍驰在过多叹息的吹拂下,废弃在一个民族精神的疆域里。千年不坏的边塞诗句,似游魂漂泊在戈壁深处,毕竟是文人不朽的八斗才情,一句一句烛照死寂荒原的累累之痛。千年已逝,万年只复旧时一抹月色,战争与和平亦不过是城墙上生生灭灭的几丛蓑草,人间不堪乃是故乡柳荫下的诀别、稚子嘤嘤的夜啼和征夫洒不尽的血泪。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闻睹,谁又能承载得动?

  火车在疾驰,戈壁滩被禁锢在无边的沉默中,不给我一言相助。遗忘和想象每天都降临,利剑一般平切开时间、空间和人类。是在遗忘中苟活,还是在想象中癫狂?我惶惑着。或许我们每个人在夜半时分,都应该成为诗人,在遗忘中回首,使它们成为明日想象的抚慰。

  我想我记下戈壁滩举首望天的忧郁眼神了。

选自:《福清文学》2013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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