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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评马蒂尔书稿《在山上:隐蔽或光亮》

2013-08-01 17:34:44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俞兆平

  读完马蒂尔的书稿《在山上:隐蔽或光亮》后,觉得它有某种东西触动了我。是什么呢?寻思一下,不就是书名的后半句:“隐蔽或光亮”吗?马蒂尔是否接触过海德格尔的著作,书稿中没有提到,但他提及梭罗的《瓦尔登湖》,可以断言,他离不开自卢梭以来,对人类现代化文明进程质疑的思想浪潮,即反思现代性负值效应的思潮。

  这是一本真正的“山居笔记”,我只见到一位孤独的行者,跟随着卢梭背影,在山野间留下深浅不一的灵魂的印迹。当年的卢梭,时时“迈着平静的步伐,到树林中去寻觅一个荒野的角落,一个人迹不至因而没有任何奴役统治印记的荒野的角落,一个我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到过的幽静的角落,那儿,大自然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永远清新的华丽的图景。”(卢梭《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那么,马蒂尔呢?“把伞插进隔离带的灌木丛中,戴上草帽,你避开了春分,渐渐远离高楼大厦,远离灯红酒绿。你不停地走,有时走进立夏,有时走进秋分,有时走进冬至,节令有序演变,不变的是你的脚步。”“在蔓草中找路行走,会遇上意想不到的惊险。突然出现了一条清晰的小路,如同大海上的漂泊者抓到了一截废弃的船板,轻松、安全油然而生。小路引着我,领略沿途树木的变换,我卸下了忧患,信任那些生长的新枝,和新枝下的杜鹃花。”从18世纪到21世纪,人类到山林荒野,到大自然中,去寻觅心灵家园的步履看来是难以停息下来。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马蒂尔幻化为雾:“林中雾斜,树木的繁茂牵住了它们的脚步,静止不动。我比雾还安静,在一个迟疑的瞬间生满了青苔,与丛林融成一体,一起呼吸,一齐脉动。”他又与云一体:“但云朵是安静的,不知觉地把我和岩石们抹去。在雾汽中,似乎世间把我丢失了,至少有一刻钟,我即是那白色弥漫的云朵本身,点缀着溪坑的风景。”他还幻变成树之藤蔓:“我爬上一棵松树,在这一座山的最高处,寂静和辽阔的丘陵在四周匍伏。这一切,或许只有松树身上那枝攀援到树冠顶端的藤本植物才可以体会。”这是一种生命的体验形态,一种生存的悟解方式,它不仅是西方卢梭、梭罗的余波,也是中国庄子、苏轼的承续 。人与天地万物本是同体并生,物我为一,彼来我往;但人类在历史的行程中却走上自我“遮蔽”的歧路,(即本书名中“隐蔽”之意)他们设置概念,演化逻辑,崇拜科技,沉溺于物欲私念,追求着功名利禄,最终禁锢了本真存在,扼杀了自由心灵。

  迷途中,总有一些敏感的醒悟者,像荷尔德林对“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呼吁,像沈从文对“边城”梦幻般美的界域的眷恋。今天,马蒂尔也追随着前辈大师们回归于自然:“那里的每一棵树,那些三叶草、芒草、野蔷薇、毛虫,和在某一时刻突然静止下来的蛐蛐声,都会用警惕或欢欣的眼光看着我。它们或许还会如此思想--哦,一个在都市里漂泊、挣扎的可怜人,一个返回了家园的人,一个和它们有着血缘关系的人,重新得到了他的纯正、自由和宁静。”

  也只有在大自然中,马蒂尔才真正地领悟到:“这山河大地,若没有植物的绿色,这皱褶的山脉和丘陵,便是自然的伤疤和痛苦。而一旦覆盖了树木和草地,那便是大地的健康和活泼,是脸上绽开的笑,是笑的庇护所。”按今天学界盛行生态美学宗旨,马蒂尔完全可以用他的诗一般的散文小品,加入这一行列。

  海德格尔痛心疾首于人类这种由物欲、概念、科技等所导致的“遮蔽”状态,他冀盼着“去蔽”,使“存在”自身在这一过程中显露、敞开和照亮,(即本书名中“光亮”之意)。而真正的诗意语言就能对“在”之本体,起到“去蔽”、“敞明”、“显现”的功能,这也就是他赞赏荷尔德林诗作的原因所在。这种诗意的语言首先来自于“聆听”,能听到灵魂的脚步,能听到大地的私语,能听到林木的召唤……这样的人才是不同于凡人的诗人,因为只有他才能给予“存在”以第一次命名与言说。

  在马蒂尔的书稿中,我读到这样的文字:在秋天背阴的山坡上,“一片木麻黄和几丛山竹发出细碎却激烈的啁啾,看得出是不欢快的,但饱含着无边的宁静和无畏的忧伤。我还是喜欢听见这样的声音,来自山野世界另一个真正的语言,用我不懂的韵律,用它们最坚强又最脆弱的呐喊。这样的声音,和倒伏着的茅草、死去的裹杂在泥土里的知了、屎壳郎一样,在发光的白霜和不发光的大土块中冷却着,对应着山下都市里五光十色的发光体,没有人给它们命名。”木麻黄、山竹、茅草,甚至是死去了的知了、屎壳郎,这些像是最微弱、最不起眼的生命体的语言,他听到了,他听懂了,他为它们代言了,命名了。这是一种诗人所特有的“原始感受性”,他面对的一切是那么新鲜、可感,像是第一次出现,而他担负起这第一次的言说与命名的职责,使“在”之本体“敞明”、“光亮”。

  当代哲学、美学的氛围,使马蒂尔经意或不经意地进入这一历史语境的层面,提升了诗作的品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可对其艺术技艺的忽略。这一方面,感触较大者有二。

  其一,物我往返,心物交融。

  翻阅着这本“山居笔记”,叙写的多是春之萌动、草之苏醒,虫之细语、鸟之啁啾,山之静幽、水之漾动,藤之攀援、叶之萎落……自然万象,列于眼前。就像《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述:“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春秋代序,寒暑交替,自然万物亦随之感触而变动,作为诗人的马蒂尔,他五官为之开放,而且极为敏锐而精细,能聆听到细而入微的声息,能察觉到秋毫之末的颤栗。在山野里,“风在我不经意间,拂扬而过,非常细微,都能把细小的松针叶吹出很远,在它们脱落的地方,我发现,同时还有一些嫩绿生长出来。”在密林中,即使是一颗露水,他居然也能辨出:“可能是前一天的露水,拥抱着这一天的,露珠显得更大更沉,大都摇摇欲坠。”

  但艺术创作不是对象的静态素描与逼真拍摄,诗人是人,物都能因四时而动,人岂可无感而僵立?这是黄昏的光线,投给大地一片朦朦胧胧的金黄,马蒂尔为之而感:“在黄昏之时,人和动物一样,都希望自己完整地沐浴在造物主最后的,也是最柔和的光线下,使自己身心宁静地过渡到漫漫夜色之中,盛开一朵美梦。”这是山里手工制茶的少妇:“她站在火和铁锅之间,脸上的烟尘和表情像一片正走向春天的土地,铁锅在她身边翻动,渐渐睡去的茶叶散发坚固而又久远的芳香。严肃无语的铁锅运转着,消耗了她在山中岁月的年华,但她生命的芳香已融入茶叶,醉了许多不愿昏睡的人们。”这里,诗人的从外像的观察,进入到内感的外射,如刘勰所言:“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从“随物”到“与心”,已是主客往返,心物交融矣。

  其二,哲理情思,融入感觉。

  在诗歌与散文小品的创作中,难于处理的是诗情与哲理二者的关系。诗之意美在于情,而境界之高在于理,但滥情则多陷于浮浅,溢理则失之直白。后者在上世纪50、60年代曾盛行一时,在散文小品的写作中,如柯蓝的《早霞短笛》,动辄就来个篇末垂教,生硬而粗暴,把人们刚萌生出的一点美感都撕裂了。

  马蒂尔似乎明白此忌,行文中尽力避之,处理得很到位。他尊敬松树:“它手指如针,一支支都刺向苍茫的天空,似乎坚持要表达什么。而当它的生命告别天地后,如针的手指就会是铁锈的红色,一支支向下,直指着地面,在秋天的山野,是一团熄灭中的凝固的火焰,也不会轻易地随风飘落、飘散。”对生命的敬畏,对坚韧的赞颂,但不表现为直白的说教,而是把这一理性的判断蕴于感性具象的内里,成为一种形象、感、理性熔铸一体的审美解悟,从而使形象取得美学意义的存在。

  既使是对生命飘渺无常的感慨,对生死轮回循环的悟觉,他也不作概念抽象的表述,他笔下不离不弃的是具象形态:这是一座被毁坏、废弃的庞大的墓穴,“坟墓是人类的历史,强硬地插进了自然,丝毫不曾商量和羞愧,但又被人类自己挖掘、毁灭,只留下一块疤痕,不可去除。而植物留下来了,漫山遍野,满不在乎地站立和摇曳,没有贪婪,没有仇恨,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它们在地下的根系,经由流水清洗和滋润,一年年地绿,一年年地摇晃。”历史纵深度的评判,带着诗人的体温,带着诗人个体的爱憎,随之笔端即转向生机盎然的野草与绿树,在具象的对照下,深化了自我的情思,这是诗情哲理感觉化的成功。

  当然,还有不少值得一提之处,如“通感”之活用:“我突然觉得这雨点宛如很冷很冷的忧伤的音乐,不绝如缕地迷蒙我的眼睛,渗透我的心灵,有一种恐惧,正莫名其妙地冷颤起来。”视觉之雨点,触觉之冰冷,向听觉之音乐挪移,视、听、触三项官能感觉相互沟通,浑然一体,甚至以一种恐惧之动态渗入心灵深处,传达出特异的诗情感受。又如传统古典韵意的接纳与化溶:“两旁的屋舍都是木质结构,很古典,是真正的大宋风格,一定被哪位词人吟唱过;小街的尽头是一列不高的青山,颜色是那样伤心的碧。”重现了李白诗中“寒山一带伤心碧”的韵致。因篇幅之限,便不赘述了。

  以文字为业的我,离开家乡多年了,曾为融城经济腾飞而文艺疲弱而扼腕叹息。今天,马蒂尔之作扭转了我的看法,这也就是我欣然为之作序的缘由。

选自:《福清文学》2013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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