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福清新闻网 >> 精彩福清 >> 福清文学 >> 正文

喝酒文学论

2013-05-22 09:37:52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林 肖

  数年前,本邑作家吴兴老先生谈及我的文章时,说了句“酒气不够”。吴老是“酒仙”,一天不喝酒便要生病。我知道他的意思,酒喝到肚里,笔下溢散的也需是酒气,饮者的文章就应旷达乃至狂狷。如今,吴老已过世,在这几年中,我不知自己的文章有无长进,酒倒是喝了无数,至于肚中之酒是否蒸发为字间的酒气,还需揩汗察看。

  想想也是,酒这东西实在奇妙,几杯落肚就把人整得醺醺然。于是乎,贩夫走卒忘记了疲乏劳累,快活赛似神仙;达官贵胄也暂时搁下岸然的道貌、满腹的盘算,堆起满脸笑容。至于酒酣耳热意气飞扬之时,激动的人会跳到桌上,沉默的人会狂笑不止,愁闷的人会失声痛哭,可谓千姿百态。喝酒直接点燃血液,故酒局与战局约略仿佛,或单挑,或围攻,斗勇也斗智。觥筹交错之间,考量的是血液对酒精的接纳程度,传递的是最原始的战斗冲动和企图灌醉别人获得胜利的满足感。狡黠也不可少,兵法之“瞒天过海”、“远交近攻”、“隔岸观火”,乃至“混水摸鱼”、“走为上”都是酒桌上惯见的伎俩。一场酒宴下来,劝酒斗酒热闹非凡,笑声哄闹声不断,笑话荤段子诙谐百出,酒中之人都已忘形。

  英雄豪杰好豪饮,且需用粗瓷大碗,一口猛灌下去,沾湿一片胸襟,喊声“痛快”,方显豪气干云。武松赤手空拳打死猛虎,鲁智深一个膀子搧坍了亭子,倒拔了垂杨柳,都是借了酒力;至于众英雄聚义厅豪饮,血脉贲张时放言“杀上金銮殿,夺了皇帝老儿的鸟位”,更让喝酒倍增藐视八方、唯我独尊的气概。文学笔法固然离奇,小时却很为神往,以至今我仍喜欢陈与义的一句词:“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词中虽未直写如何豪饮,然而英雄举杯慷慨激昂的场景已扑面而来。

  英雄“武喝”,文人自当“文喝”。算起来文人离不开的东西无非以下三种:烟、酒、色。美女刺激创作灵感的奇效自不必多说,青楼别馆飞觞醉月,一部中国诗史就是半部红袖文化。烟,一支在手,凝眉深思,的确示人以几分文豪之状,所以大多数文人总是有事没事在指间夹一支烟。猎艳狎妓毕竟有失检点,吸烟污染空气危害健康,看来只有酒,文人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喝开去。

  古人云“文饭诗酒”,反过来也成立。饭不吃,做不得文;酒不喝,成不了诗,虽饱食却无趣。故文人水边雅集,山上登高,迎合酬酢,遣兴抒怀,一向离不开酒。有美酒便有佳诗,诗酒相流连,则山水为虚文,花月皆虚设。所谓名士风流,说来不过是以杯中之物寓烟尘凡事,以酒中情怀论快意春秋。至于酣饮无度,以为一醉便足了一生,亦不下少数。刘伶酣饮,出门常使仆者荷锸随之,扬言“死便埋我”。爱伦坡最爱作酒家眠,终死于酒窟门口。倒是北宋苏舜钦饮得豪放率兴。他夜读《汉书·张良传》,每有会意,便抚掌大呼,举杯痛饮。文人性情彰显无遗,真是令人钦羡。

  文人雅士不但喝酒,还要做喝酒的文学。都说“红粉赠佳人”,对于文人而言,宴饮有佳人作陪,美色酒力两相激作,是最易产生冲动而吟诗博佳人愉悦的。往古以来,写艳情诗最起劲的,当推杜牧,而且写得不是一般地好。扬州十年,杜牧狎妓饮宴,过的是风流文人的不羁生活。临去时,有两首赠别佳人诗甚妙:“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簾总不如。”“多情恰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看来酒要喝得风流旖旎,诗才作得这般销魂。只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漾,墨沈未干,香缘却已尽,独留美人空对冷幽画屏,即使吹箫到天明,也唤不回杜牧一别不归的扬州梦。和扬州一样,金粉秦淮也是一个风流去处。抗战结束后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依旧灯红酒绿,上演繁华旧梦。有位周旋于交际场的雅云女士尢为出名,貌美且酒量惊人,姿色谈吐流露的是游园遗梦的金粉景观,发髻旗袍上分明藏着中国文艺的几许章节,人美酒好,叫人如何消受?于是,监察院长美髯翁于右任即席书一联相赠:“玉壶买酒赏雨茅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裱后挂于雅云房间,一时传为美谈。今天的文人们酒足饭饱后只剩下了喊歌搓麻,前辈风流,早成绝响。

  茶最好独饮,对饮是多事;而酒,聚饮热闹,独饮也妙,故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一人独坐,浅斟慢酌,脑细胞在酒精催动下飞速奔跑,多么荒诞古怪的念头都可以涌上来,一起嘲笑清醒时的安分老实。如果能发明一部仪器,将此时大脑中所想导出,相信就是一部意识流杰作。或者,良夜无眠,庭下徘徊,把盏独对青天,问人生沉浮离怀多少,这酒中滋味只他自己知道。如果浪漫一点,那就学学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过醉里秋波再旖旎,也还是醒时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都说南宋词人颓废,可他们颓废的酒却喝得精致,舴艋舟载不动的那些愁倒也留住了文字的几分绿意。“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这酒岂止喝出了情趣,简直是俏皮了。更南的南渡后,独酌之酒愈加软媚,更难免“为赋新词强说愁”。愁绪多了,就有捏合之虞,不说老来心情独饮会不会倍觉枯涩,只恐怕风鬟雾鬓的愁绪加在一起也载不满那小小的舴艋舟了。

  古希腊有酒神精神,象征着情绪的放纵,尼采对此十分推崇,认为是为了追求一种解除个体化束缚、复归原始自然的体验。中国人含蓄,讲的是“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就像春色三分无须多,如若春雨无休,紫荆花洒落一地哀怨入目,抑或暮春时节牡丹骤然开放尽显富态,都过于暴露而少敛约,让没有预料的眼神惊慌失措了。喝酒也如此,充满功利的酒是酸酒,文质彬彬的酒是累酒,烂醉如泥则不知酒为何味,何况面对人间忧患如海,一醉并不能解千忧。最上境界乃为微醺,游荡在沉醉和清醒之间,既轻叩现实的大门,又寻得人间清欢,不失为一种渐增的美感。其情趣正如陶渊明弹无弦之琴,“但识琴中趣,何劳琴上声?”喝酒不必完醉或人不善饮,都可享酒中之趣。不为酒困,才是高手。

打印    关闭    复制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