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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琐谈

2013-01-09 10:54:29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林 肖

  果戈理的小说《外套》描写了一个在衙门里抄写文书的公务员。不管换了多少任长官,他都坐在老地方,用同样的姿势,干同样的活儿。抄写让他陶醉,暂且忘记了穷困潦倒和备受欺凌;尤其是看到几个心爱的字母,竟然神魂颠倒起来……

  抄公文抄入了化境,可谓一大奇迹,足见文字不但记录语言、传承文明,还能像烈酒、鸦片一样麻痹神经,模糊眼前惨淡的现实,以致产生阿Q式心满意足的快乐。外国公文是否果真如此妙不可言,我不敢妄加推测,但冰冷生硬的汉语公文确能产生一时快感。“请示”、“报告”、“通知”、“讲话”就是一台台文字消化器,文字被凝固成钢铁、塑状,填进程序化、公式化的文本。摒弃了丰富的表达欲求,消化掉汉语原本的美感;当一张张纸从打印机里鱼贯而出,人如释重负。对于公文写作者来说,快感源自苟得一安,文字本无所谓欣赏鉴别,为稻梁谋才是正道,谁会有兴趣去嚼那满嘴的甘蔗渣呢?

  文字是文章活泼生动的元素,承载文章亦能颠覆文章。八股类文字不好看,因为它拘牵于文体功用,句法词汇的妙处均被抛弃,更与情趣无涉;同样,如果囿于文字本身的一笔一划,削尖脑袋去研究那些莫名其妙的生僻字、异体字,只会使人头皮发麻背上抽凉。这工作应交由文字学家去做,在蜗角里专做文字学的功夫,当然也如涉一潭深水,但如若迂腐自娱,识字而不能欣赏文学,睁眼只见一个个字的形义音韵,开口便是某字有几种写法,便重拾了清代朴学的遗物,与孔乙己无二。钱钟书有一段话戏谑某些文字学家的苍蝇宇宙观,读来令人喷饭:“苍蝇能够在一堆肉骨头里发现了金银岛,从一撮垃圾飞到别一撮垃圾时,领略到欧亚长途航空的愉快。”苍蝇的世界原也丰富得很,怕只怕它就此把自己当成了波音飞机。

  读书作文寂寞无涯,心灵乃偶得负暄之乐,自是辛苦无比,然而率尔操觚之作拿去发表终究是对读者的不尊重,锻文炼字应是为文之德。所谓“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求的就是字句掷地可作金石之声。董桥和文字打了几十年交道,自称对得起印在纸上的每一个字,为文严谨如此,只能拜服。金石般悦耳的文字只在少数,传世妙语更是天才偶得上天眷顾,就算不做瓦釜之声也须磨尽案头光阴,文章实难矣。当然也有天才驾驭文字举重若轻,谈笑间笔底江河涌动浩浩汤汤。据说罗素写书不必打草稿,构思数月后,就请出版社派秘书来,由他一路口述,打印稿随即付排。这般生花妙笔是稀世的神奇,不说常人,就是文豪也难得复制。福楼拜的文字堪称法文的典范,而他写小说近乎苦吟,熬得汗流浃背,很多人并不知道。中国诗词用字经济,学养取之不尽,尤其唐诗宋词元曲字字知品格、见情致。学作旧体诗或可不必,古诗词却不妨多读,学其一字达意,学其晶莹如临风玉树。“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给中国人带来的岂止是一个形容词的启示?“僧敲月下门”的“敲”字成就了千年不坏的句子。瘐信“霜随柳白,月逐坟圆”这一句,以“坟”字入诗,文章上下几千年怕难有第二人这么写,个中妙处,无从说出。古有“一字之师”的说法,倘若逢着这样的高手,一字点醒梦中人,确实不服不行;而看似一字的轻巧,不知该修多少功力才有这般造化。

  “文如其人”,这话大约还是靠得住的。钱钟书的文字博学,萧乾的文字清爽,郭沫若的文字矫情,邓拓的文字八股,什么样的文字就映照什么样的性情修养,所以作者的胸襟品位举重若轻。古人对于意境修养十分挑剔。吟诗作文,还得居林下,游水湄,琴瑟相和,修的就是胸中的那点风流儒雅。“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也。”钱牧斋的话是不错,境界也让人向往,但就是邈远了点,连他自己也不易做到。钱的学问虽好,文章却多沉闷之气,娶了娟秀的柳如是也没给文字增添多少青春亮色,始终轩昂不起来。做洒脱的文人着实不易,而人要洒脱,文字须是真。少时文字大多不堪卒读,以为肤浅幼稚;老时又觉写得再好也超不过名家,便无心再写,两者都大可不必。视野不同,品味有别,文章也迥异,真性情的文字才合乎心意,要不怎么说“文章都是自己的好”?这里的“好”是亲切,是别人无法替代的真实感受。用心去写,写出了真情实感,就是好文章。

  有人认为文字越美文章越好,其实肤浅,文字太甜易于失真,流于浮泛。年轻人爱写抒情文字,还可理解,怕的就是挺大的人了,还“为赋新词强说愁”,说不尽的搔首弄姿,涂抹不尽的脂粉,那就只能怪自己不长进了。把浓酽的文字当酒泼洒不加节制,是未参透文字;平淡的文字寥寥数笔便可入诗下酒,才显功力上乘。叶灵凤早年的文字过于滥情,晚年咀嚼人情世故,忆念故土风物,娓娓而谈,简洁中反而涉笔成趣。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没几个人能看懂,小品文字却简淡得很,看来思想到了高深处也要到生活中找浅道理。近读汪曾祺文章,老先生谈作文时说:“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平淡”二字一白如水,却求之不易,该阅多少世道,读多少书,才能晓悟繁华落尽平淡是真!像他写《翠湖心影》,就那么些再自然不过的文字,却把该说的都说了:“我们遛翠湖没有个够的时候。尤其是晚上,踏着斑驳的月光树影,可以在湖里一遛遛好几圈。一面走,一面海阔天空,高谈阔论。我们那时都是二十岁上下的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说,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呢?我现在一句都记不得了!”汪曾祺的文字真该多读,人情世事看得细,落墨又实,浅浅的,格外有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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