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不妨读散文
时间真是一把钝刀子，悄悄磨蚀了原始的热情，改变了曾经兴致盎然的癖好。这些年，我越来越翻不动小说，它的沉重，让白天俗事缠身的我知难而退。王蒙说过，写小说、戏剧和诗，是要有点过硬的文艺细胞的，散文没什么创造，人人得而写之。读那些用过硬细胞写就的东西是需要时间和情境的，我既没时间也无情境，于是只好读散文。
床头堆的多是散文书籍，只在睡前读上几页。不必费神牵挂从一而贯的线索，也不必记忆复杂的人名情节，多读少读，深读浅读，全在随兴之间，找寻的是一份琐碎的轻松。
散文形式的自由容纳了心智的自由，下笔可以任情适性，汩汩滔滔。而读散文，贵在品文气。文气是如此私有，滋养于心，运行于笔端，盘旋于纸上，融汇了作家独特的学养、气质和体验。文气的传达，得益于汉字的表形能力。我始终认为汉字是世界上最有生命气息的文字，老祖宗从天地万物、日月山川描摹出的线条笔画，起转承合间都传递着万物突突的脉搏。当这些跃跃欲出的文字按不同意念组成了阵势，所展现的就是另一种生命的色彩和质地。
说文气，首先想到“酒气”。都说文人天生三分狂，善饮的文人更具七分狂情，他们笔下向来飘荡着浓郁的酒气，描绘的总是末世的浪漫。读这样的文章，我们也仿佛微醺了一回。梁启超常能酒后作文，下笔非万言不得尽兴，论国家政治，谈文明演进，无不恣肆汪洋、痛快淋漓。写完文，如有人邀他去作“麻雀牌”之戏，他也绝不推辞。这样真性情、不拘形迹的文人，总感觉中国历史上少了些，而他那坚执粗糙的灵魂从纸面透出来，恰恰折射出中国文人枯瘦的身影和中国文明的悲恸虚无。与梁醉后能作雄文百篇的气势相比，郁达夫的“酒气”则显得清弱许多。壶酒孤舟，携红颜，侣旧友，在那微雨寒村、钓台渡头寻些荒凉的古意和商音的哀咽。走过故都的秋，熬尽江南的冬夜，喝酒不能长醉，满纸空文也抒不尽慷慨悲歌，不羁中清晰可见乱世山河中的几行浊泪，温情的愤世更让人萧然意识到一袭长衫背后的虚弱。梁遇春笔下，则渗出丝丝诡异的“酒气”。“偷饮了春醪”的他，“醉中做出许多好梦，说出几句梦话”。虽然醉话梦话难免离经叛道，但英式幽默总让人收获智慧和机巧中藏纳的异样思维，还有娓娓动人中夹杂的自剖自省、自我嘲谑的浪子习气。
文人大多生性孤傲，最好“躲进小楼成一统”，做做学问喝喝茶，玩玩古董赏赏画，写出的文章滤去几遍还是浓浓的书斋气。“五四”时期诸位大师学贯中西，笔下饱蓄东方的浑厚和西方的澄莹，字字不见虚浮但见学识的饱满。这样的文章，读出的是智慧和心志。周作人散文值得认真一读。到底是传统书斋里的人物，坐在瓦屋灰窗下吃着苦茶，砚边留着水乡雨天、野菜和乌蓬船恬淡的旧梦，隐约多出的是文士的一丝不平。可惜闭户读书终归闭不住淋漓的政治风雨，也读不出消受一生的醰醰古趣，几抹烟雨经历山河变色终成了毁誉纠缠之间的一层迷雾。钱钟书的文章有人讥为“从头到尾没一句自己的话”，但能掉书袋也是他的本事，经史子集中西典故信手拈来，其间浸淫的不只是大师对中西文化的沟通技巧和传意艺术，更有稀世奇才那种孤僻的学养。董桥散文最好就读于睛窗绿影下，衬几缕俏皮的阳光，听他闲话英伦访书的香缘、文玩书票的流风遗韵，追抚威尼斯似酒的秋阳、民国昏黄的半阕旧事。儒雅中夹着孟浪，丝丝灵动中扣入失笑的宽慰，轻巧地拢一拢笔，便拾回了几许零落的老情怀。政治的长卷、民生的斗方，即使只是文人的襟怀、书生的呼号，窥见时眼角也分明荡着入世的深情。
“地域的氛围会影响一个人的气质。”我读帕斯捷尔纳克虽不多，却牢牢记住了这句话，也明白了为什么有些散文闭着眼嗅几下都知道是哪里的味儿。“酒气”、“书斋气”传递的是作家性情与学养的一枝一蔓，“地域气”揭开的才是一个人心系故土的深梦，一草一木总关情，款款墨痕里的泥土气息撩人低徊。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和《湘西》气息虽已久远，依然能觅见上天对湘西造物的初衷。貌似朴讷的叙述，集结的是民俗的原始、山川万物的荒莽羼杂、下层人民的忍苦耐劳以及对中国乡村社会历史演变的思考，令人隐约闻到苗乡神秘而奇异的气息。他为我们留下的实在是这样一纸朴素：一段清越的牧歌，几块劫后的暗斑。贾平凹笔下的八百里秦川乃是一处文化的归宿，游移着他对黄河文明生存状态的自审情结。一辈子攥着木犁疙瘩绳的农民任由一生勤劳在黄土地上生根发芽，商州的山光水色、人情风俗已然荡出社会变迁的涟漪，几声锁呐哽咽，几段秦腔揪心，凝望疲敝的人文古道，伫立苍茫斜阳下的，还是那一角风雨长亭。从苏州古城走出的苏童一路写来总有别梦依稀的感觉，而研究蒙古史、到大草原插过队的张承志，则行走在探索历史的古道抚摸蒙古人的余温，放浪在伤痍灼目的西海固。《荒芜英雄路》和《离别西海固》是两篇非常有深度的文章。传奇的阿勒泰山，雄壮如大河的道路，沉灭的英雄时代，盛满悲剧感的西海固，对天命和信仰的焦灼追寻，喟然而去时，有缄默的凉意，有沸腾的孤愤，像一团在冰上燃烧的毒火。张承志的妙墨不可多得。
无事不妨读散文，像纸船随波，落叶逐流，读出一份心情和收获，读出一片自由花园里的千万朵向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