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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内外的瓜州

2012-06-27 10:03:10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林肖

  抵达瓜州正是日高人困的午后。汽车开进一片绿洲中的农家院落,卸下一车困倦慵懒的人。连续几小时在茫茫戈壁行驶,看够了赤地千里、惨黄无垠,疲惫使大家都失了谈笑的兴致。这里却有几树绿荫,仿佛专为行旅之人准备,人坐在树下,立即感到了干热中的丝丝凉意。

  院子里摆着许多不知名的瓜,貌似哈密瓜,皮和瓤却是青青的。主人熟练地为我们切瓜,一一递送。一口咬下去,顿觉香甜可口、清爽宜人。我惊讶于不毛之地居然有这等佳品,便一口气吃了七八块。主人告诉我们,这是瓜州特产的蜜瓜。瓜州,因瓜而得名。简单即是真,很多时候思维和文字反而框住了本真之美,一个傻头傻脑的“瓜”字比起文绉绉的字眼要有意思得多。

  蜜瓜依然鲜活地提示着那些收藏于历史籍册里的记忆,而瓜州土地上立着的锁阳古城却只有标本意义。这个瓜州当年的治所,大唐帝国的边关,丝路上的明珠,金戈铁马的古战场,王昌龄、岑参反复吟唱的慷慨悲壮之地,最是难掩时间和风沙侵蚀的容颜。时间催生了它,又抛弃了它,在时间迅疾的脚步面前,它所能做的就是苦苦挽留前夜的残梦。

  从绿洲出来,几十公里的路程很快走完,锁阳古城揭开了面纱。这里只有两种色调:天的蔚蓝、地的赭黄,明亮又令人昏朦。热浪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沙砾在阳光下发亮,空气仿佛凝固在一千多年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尽是恍惚而感伤的味儿。这是一座死去的城市,漫漫黄沙淹没了往日的气息,但城市轮廓依稀可辨。夯筑的残垣断壁,无数的沙丘瓦砾,高高低低,层层叠叠,与其相生相伴的只有沙漠里不屈不挠的红柳和沙生植物。那些代表住宅、关厢、土堡、客栈的断墙土墩,努力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层层黄土裸露开来,间杂细密的干草碎,朝向千年之后的阳光敞露胸怀。得得马蹄、漫漫风沙、市井嘈杂、晨钟暮鼓在这里相陈相积,如同一个久远时光的横切面,痕迹堆累。

  我在残垣间来回穿行,开始奇怪自己怎么会在一个午后本属于咖啡的时间,跑到地老天荒的戈壁深处,对着一堆废墟呆看?或许只有文人才有这种怪念头,不辞辛苦地寻来;更或许这些摇摇欲坠的残骸,藏着无法言传的魔力,早已是人们心头深深镂刻的追寻。城外连绵的祁连山,头顶裹着雪,直伸天际,更远处隐隐有发亮的湖泊、暗绿的草原。每个站在这里的人,都会感觉到与自然之神相视的渺小和平凡,以及难以言说的神秘。日影开始偏斜,我看到时间在静静地走,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对这个关隘而言,无数人的来去不值一提。然而,公元627年,一个和尚悄然来到这里,他叫玄奘。玄奘的到来,使瓜州注定要被历史一次次提起。开国之初的大唐尚不足以纵横捭阖,雄睥天下,玄奘走到瓜州就撞上了国界碑。城外,玉门关连同五座烽燧虎视眈眈;更有风动流沙、飞鸟不度的八百里莫贺延碛无情收埋着累累尸骨。西行求经的玄奘面对的不仅是生命的禁区,还有平民不得擅自出关的禁令。《西游记》里,唐僧顶着大唐御弟的头衔,怀揣的是通关文牒;而历史中的玄奘却是一名“偷渡客”,身陷边塞孤城。那一年,历史在瓜州踯蹰了。

  正当玄奘为如何出关愁绪万千之时,一个潜心向佛的叫石槃陀的胡人请求玄奘为他摩顶受戒,并答应带玄奘偷越出境。石槃陀成为玄奘度关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走到半路又弃玄奘而去。幸好玄奘在玉门关两处烽燧都遇到了笃信佛教的军官,宗教给政令法纪开了一扇小门,玄奘得以化险为夷出关而去,走上了莫贺延碛的生死之旅,朝着西方,一念到底。

  我常想,关隘总在收放吐纳之间启启合合。一座城门高高矗立,在它的脚下,是对来犯之敌的严拒和对商贸流通、文明传播的开放,古老的丝绸之路上,像瓜州这样的关隘一座连着一座,无数外族入侵被抵御,一波又一波文明的潮水在这里流转吞吐。玄奘涉险过瓜州,是否归因于宗教因素我们且不去论它,我更相信,千年之前某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那个在瓜州城外沙漠中艰难前行的身影,是对中外文明交流的一次抚慰、一个镌刻。千年之后,这身影已愈见壮美。

  我没有再去玉门关,虽然近在咫尺。那里只剩下了一个小方盘故城和断断续续的古长城烽燧,携着一长串系于时间缆索上的死结,默对无边大漠和浩荡长风。维系我脑海的还是那首千古不枯的诗:“黄河远上如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样的诗只写在如浪的沙峰上,这样的诗人只为狂沙朔风、猎猎旌旗、铁骑雄兵和笃笃刁斗声击节而歌。那段坚硬奇崛的历史,涂抹其上的尽是苍凉的山河、征夫的血泪、闺中的热望,随便剥下一段都能雕镂人心。即便如此,唐人的眉宇间依旧神采安然,笔端透着漫不经心的挥洒状态,轻若拂尘。我很欣赏唐人的风范,只有那样伟大的时代才能产生旷达的襟怀和自信的微笑。去看看莫高窟的唐代壁画和造像吧,就会明白这是唐代的独特秉赋——那都是一群活泼自在的人,形体健美,脸上永远挂着温煦的吟笑。文字到了这样文人的笔下,才被真实地点燃,映射出豁达和沉静;有理由相信,美,就是由内心的辽阔来驾驭的。唐人已经走远,不会回头,当高迈的脚步缩回筒子楼,潇洒的行吟蜕化为搔首苦吟诘屈聱牙,我们还能看到几个真正的诗人?那一帙被大漠苍烟风干的文字注定要陪伴同样寂寞的风沙冷月,坚守到宁静的最后。

  曾经的一盏灯火在瓜州闪过,隐没在了茫茫时空,再提起时,像云一样辽远,风一样迷离。无数人来了又走,不留丝毫痕迹,我也是其中一个。空阔,悲凉,一路寂寥。中华历史的荒原似乎不应如此喑哑,要是来点羌笛之音就好了,让它衬着染血的西天,点亮唐时的灯,引度我们走向消失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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