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隐蔽或光亮（选章）

　　手工茶叶作坊

　　一间手工茶叶作坊，石砌旧建筑，被淹没在一大片枇杷树之中。是春天了，那些刚醒过来的心脏，可不会停下它们的律动。

　　我最先听到的是来自于杜鹃花，椭圆状树叶和花瓣的颤动，作为一种意义丰富的植物，它们离建筑工地上那些水泥搅拌机很远，拒绝成材和危险，始终与现代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尔后，我看到的那个少妇却没有涂脂抹粉。她站在火和铁锅之间，脸上的烟尘和表情像一片正走向春天的土地，铁锅在她身边翻动，渐渐睡去的茶叶散发坚固而又久远的芳香。严肃无语的铁锅运转着，消耗了她在山中岁月的年华，但她生命的芳香已融入茶叶，醉了许多不愿昏睡的人们。

　　情欲盎然的茶垅

　　在茶叶作坊的背后，我看到蜿蜒的茶垅。

　　在秋天，它们一定被修剪过，脊背浑圆光滑，似乎随时都可能游走，但现在它们睡醒了，嫩绿盈盈，内敛着香气，走出黄泥土的睡梦，从容淡定。阳光通过空气，传达到每一片叶子碧亮的腹部，情欲盎然，充满生机。

　　我知道，它们所等待的，并非是春雨贵如油的夜晚，不是踏青而来的少男少女们，而是那少妇的手指，柔软轻曼，细致地，把它们摘下，将它们揉搓，交换着不同的体香。我在少妇给我泡制的茶水里，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微小的流水仍向下漫流着

　　在石榴树和夹竹桃树之间，是一条林间小道，阴寂的，冰凉的。

　　不知什么时候修建的沟渠，沿路陪伴。沟渠两旁，有墨绿的山芋和白色的蘑菇，有水流声从中隐隐透出。我不清楚那微小的流水从哪里来。

　　现在，夕阳西下。西下的落日，悬挂在林间小道上方，在石榴树和夹竹桃树之间，像硕大的蛋黄，即使凉了，也不会有鲲鹏来啄食。

　　我知道这条小路，在延伸两百步之后，就会被中止，被前方山体的岩石所阻挡，而流水，在修筑沟渠和道路之前就存在了，它仍向下漫流着，从不喧哗，从容不迫，没有穷尽的迹象。遍野的纤微的虫声，像水柱，垂直地，快速升起，水珠般散开。而锦鸡，掠过灌木丛，在植物的上头，突然绽开它金属般光滑的鸣叫。

　　这一段林间小道，我称之为一个观察和探究的路程，而不是检验与评论。它们的很多秘密我无从知晓。我观察和探究它们，其实早已被此间所有的昆虫、植物所观察和探究。当然，那微小的流水是不屑于观察和探究我。

　　布谷鸟起飞的时候

　　绿宝石的山野，万籁渐醒。我也蠢蠢欲动。

　　昆虫们睁开眼睛，脱下一身坚硬的壳和笨重；绸缎般的风，穿过地毯一样的山坡，袅袅可见；大地从它的腹部深处，播散一阵阵暖湿的呻吟声。

　　我在山野里行走、跳跃，毫不犹豫地走向密林深处，越来越偏离城市、房屋和公路。密林深处，许多植物我都不认识，令我汗颜。幸运的是，虽然它们刚蜕下冬衣，穿上春装，但我还是能念得出它们中的几个，这山桃，枝桠上初绽的叶苞是紫红的，说不定明天清晨就转青了；那野葡萄不怕冷了，伸出许多碧长的手指，就等深夜里把叶芽冒出；还有萱草，它们最得劲了，丛状已显，不规则地凸现坡上或树下。这时，天空在树林之上，是越来越低，越蓝。根据我近来一连串春梦的昭示，现在，该是布谷鸟起飞的时候了，布谷……布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