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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元东渡不归有苦衷

2010-12-15 09:01:31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俞达珠

  佛家称为“空门”,其实“空门”历来不“空”。人生在世,谁都无法摆脱自然规律和俗世的种种牵扯与制约。

  电影《少林寺》有一情节:当少林寺遭到暴力侵害时,众僧忍无可忍,怒不可竭地发出了“我佛慈悲也惩恶”的怒吼,与来敌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搏斗。此时,僧众们的心中已经没有“不杀生”的戒律观念,他们只有齐心协力把凶残的敌人杀退,才有生存的可能,才能将佛法教义发扬光大。如明嘉靖年间,和尚参加抗倭战争,就被视为很正义的事情,受到世俗社会的赞扬。到了隐元生活的明末清初,社会动荡,民不聊生。满清初入中原,到处屠城。民众遭到杀戮后激起怒火,举起“反清复明”的旗帜联手反抗。当时,隐元的弟子独往性幽,毅然参加定西侯张名振的抗清北伐战争,这就是僧人参加反清战争的一个例证。因此,笔者认为,在这样特定的历史时期,隐元东渡不单纯是为了弘扬佛法,而是另有更深层的原因。

  (一)

  多年来,学者们对隐元东渡日本的原因,有着多种的说法。

  1994年8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著名的历史学家陈智超先生在为《旅日高僧隐元中土往来书信集》一书作序时,综合前人论隐元东渡的原因,归结为“五说”,并一一作了分析:

  “子债父还”说:顺治八年(1651)隐元弟子也懒性圭应日本长崎崇福寺之请东渡,途中死于海难。隐元在到达日本后给其师傅费隐通容的复信中说:“日本之请,原为懒首座弗果其愿,故再聘于某,似乎子债父还。”这是隐元自己的说法。但此说却让人心存疑问——请也懒赴日的是崇福寺,而请隐元东渡的却是兴福寺。况且隐元当时完全可以派其他弟子前往,为何要亲自远行?

  “为法东渡”说:隐元东渡将佛法广布异域。但此说与前说一样,不能解释为什么一定要隐元亲行?

  “避乱归化”说。当时福建政局虽然变化多端,但黄檗寺仍能维持,隐元没有非走不可的危险。这与隐元东渡前弟子再三恳留等事实可以互相印证。

  “济洞之争”说:日本奥州仙台瑞凤寺住持桂林宗琛对黄檗宗持有敌意。据说,桂林宗琛于隐元圆寂27年后的元禄十三年(1700年)以“花园无名子”为名出版《禅林执弊集》,说中国临济宗费隐与曹洞宗永觉,因“宗趣”之争诉之官府,临济宗诸僧为官法屈辱,其徒失志,于是应商舶之招远来日本。但“济、洞之争”高潮在隐元东渡的甲午年(1654),主要地点发生在费隐所在的江南一带,当时尚未波及福建。而隐元是到日本之后才得知此事的。所以隐元东渡当与此事无关。

  “奉王命渡来”说。此说在当时就相当流行,在费隐致隐元的第一封信中,开头就说:“闻日本国王以厚礼请首座到彼国弘扬佛道。”可见连在中国的费隐都听说此事。当时在京都的日本天皇并无实权,掌权的人是江户(今东京)的幕府德川将军,但欠缺日本天皇和德川将军邀请隐元的史料。

  陈智超先生对上述隐元东渡原因的“五说”,一一予以否定。那么,他认为 隐元的东渡原因是什么呢?他说:隐元赴日,经历了“壬辰(1652)七月之拒绝,癸已(1653)五月之松动,到同年十二月之接受三个阶段的曲折过程”。同时指出:“郑成功之拨船护送,有如今天之派专机、专列,是在此前后东渡僧人从未得到的隆重礼愚。联系到隐元复明抗清的立场,黄檗弟子参加武装抗清斗争的事实,以及郑成功当时正在一面与清朝进行政治谈判(和议),一面向日本求援的行动,不但否定了隐元东渡是因‘避乱归化’、‘济洞之争’的说法,也说明‘子债父还’及‘为法东渡’只是原因之一。‘奉王命东渡’说,不但误长崎奉行为‘王’,而且也只是手续,并非原因。我认为隐元东渡的重要原因,是他负有重要的政治使命,是郑成功的一名‘亲善使节’”。

  对于陈智超先生的“隐元东渡原因的‘政治使命’和‘亲善使节’”说,又有学者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为拯救日本佛教和‘子债父还’”才是隐元东渡的真正原因;“清廷禁海和日本黄檗寺落成”是隐元客留他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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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那么,究竟哪一种说法更接近史实呢?这就需要对各种说法作进一步地分析,才可能找出更客观地反映隐元东渡和滞留不归的深层原因。

  清顺治九年(1652),费隐通容听说有日本天皇欲请其徒隐元东渡,给隐元写信,劝阻他不要东渡。但隐元不听,并于1654年(清顺治十一年)启程赴日。到了日本后的第二年,隐元给费隐通容复信,作了说明。现节录其师徒往来书信部分内容如下:

  费隐:闻日本国王以厚礼请首座到彼国弘扬祖道,此诚美事,多动时听。但广谟汪洋,风迅莫测,当以也懒为戒,决不可往,应修书以谢。况首座数年来江外名闻甚佳,当守名闻以荫后人。且老僧尚在世,岂可远域异陬之游乎?故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此之谓也,《严统》大部书将完,不知纸事如何?当与南山商之为望……

  这封信,费隐以四个理由劝阻隐元东渡:(1)路途艰险,应以也懒为戒;(2)隐元已负盛名,应以此“荫后人”(以利黄檗弟子弘扬佛法)不要冒险东渡;(3)“父母(师父)在,不远行”,以儒家的孝道为戒;(4)还有《五灯严统》一书刊印工作未完,需要隐元与师兄弟亘信一起协力完成。

  对此,隐元在《复径山本师和尚》一信中,作如下回答:

  某生不辰,值斯法劫纷扰之境……。然日本所请,原为也懒弗果,有负其命,故再请于某,似乎子债父还也。前承和尚严训,即修书辞之。不意秋间随舶再聘,至洋中被海上君子所夺。前岁十月,又着僧亲到山中致聘,恳请再四,念其诚至,故许之。……某生平虽过无人,但一味率真为人,亦有率真者从之,故远游异域,与家舍无二。在此在彼,无大量扩充和尚之道,自有龙天相诸,不致大人远怀也。

  在这封复信中,隐元提出“不得不东渡”的理由也有四个:(1)“子债父还”;(2)日方诚恳聘请,“念其诚至,故许之”;(3)可以借此弘扬佛法;(4)有一批随从,不感寂寞,“在此在彼与家舍无二”。

  笔者认为,费隐虽是隐元的师父,但在南明与满清的殊死搏斗大环境中,费隐的政治立场与隐元完全不同。如他于清顺治十七年(1660)六月初七写给隐元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幸得今上国主(满清皇帝)隆重济宗,自古以来无此……相闻亦欲召老僧,不知法契之缘何似一听之龙天也。”这说明费隐当时已被满清朝廷的“怀柔”政策所收买。只因他是隐元的师父,不然的话,定会被隐元严词怒斥。正因为是师徒关系,隐元只好以“子债父还”为托词予以婉拒。而且,当时的福清黄檗山万福寺正处在全盛时期,拥有僧众1700多人,其盛况如日中天,若真要弘法,何必要去日本呢?如果隐元真的要还“债”,完全可以派弟子前去,何必要亲自冒险呢?

  因此,笔者赞同陈智超先生的观点,认为隐元复信所答的东渡原因只是“托词”,其深层原因是源于认同“反清复明”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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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日本黄檗山万福寺的落成,是隐元弘扬黄檗宗的巨大心愿和成果,但隐元对故土怀有深厚的感情。公元1655年6月15日,隐元在《答仙溪松檀唐居士来韵》一诗中,有“杖藜又作中华梦,不觉愁添十二峰”的诗句。在他临终前一个月,还有《寄示唐黄檗大众》偈:“老汉多年渡海东,日来将觉报缘终。寄语黄檗诸禅道,力振门庭绍祖风”。于此可见,隐元至死不忘故国。

  至于隐元客留日本不归的原因,是否因为清廷的海禁和日本黄檗山万福寺的落成所致?这需要进一步探讨。

  当时,清廷虽然实行严酷的海禁,但在郑成功抗清阶段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依然有许多人来往于闽南与日本之间。这从隐元与国内弟子和俗家好友的通信中,可以得到证实。因此,不存在返乡困难的问题。

  那么隐元东渡和客留日本不归的深层次原因又是什么呢?笔者认为,是佛教慈悲为怀的宗旨和汉文化(主要是儒道两家的学说)深深融入到隐元的人生理念之中,成了他不可动摇的人生价值取向,这导致隐元在东渡与否、归国与否的问题上,产生过痛苦而又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又采取不得已的行动。

  众所周知,佛教自从传入中国后,就逐步被“汉化”,它为了得到中国封建王朝的认可和士大夫阶层的支持,必须吸收汉文化,特别是儒家学说和道家的主张,将其转化为佛学的一个重要内容和表现形式。如,佛门的师徒关系,基本上是套用了儒家师生关系的模式。佛教寺院的建立和生存发展,必须取得封建政权的批准和支持,如果没有得到封建统治者的许可,寺院的经济来源就无法解决,僧众生活就无法得到保障。在宗教活动中,僧众一旦得到士大夫的礼遇,就很容易成为皇帝的“高级参谋”,甚至会被封为“国师”。这些都很容易让佛门弟子产生“皇恩浩荡”的感恩心理。就黄檗寺而言,唐德宗赐匾“建德禅寺”和明万历“钦赐佛经”,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寺院的知名度,使黄檗寺成为丛林名刹。对此,历代黄檗僧人引以为荣,感念不己。

  我们从另一视角考察,还可以发现,在一般情况下,王朝兴盛,天下太平,人民生活相对安定,佛教就可以有所发展,僧侣的生活就有保障,寺院的新建、重修就有可能。若天下动乱,民不聊生,不但王朝倾复,寺院也不得安宁。因此,佛门弟子都希望他们所处的王朝“国泰民安”,更憎恨异族入侵、残杀生灵的暴行。

  隐元出生于明万历二十年(1592),这时的福清黄檗山万福寺,经历了明嘉靖年间被倭寇焚烧后,僧徒星散,成为榛莽之地。隆庆元年,虽经正圆和尚“诛茅抉莽,坚持复振寺院”,但只“恢复寺业十之二三”,依然一派荒芜。到了万历二十八年(1600),正圆和尚进京,向万历皇帝请求赐给佛经,等待八年后,死于京城。后其徒兴寿、兴慈继请,又等了六年。此后,万历四十二年(1614),经叶向高代为力请,神宗皇帝终于敕赐大藏经678函,并赐书一道、黄金300两,紫衣三套,令太监王举护送藏经到寺。由于得到朝廷的礼遇,沉寂多年的黄檗古刹,名声为之一振。此后,黄檗徒众日繁,宗风大畅。到了崇祯十年(1637),僧众达到300多人。再后,隐元接任住持,重建大雄宝殿、法堂、斋堂、钟鼓楼、山门、云厨、库房、察舍等,并增置寺产、创立佛门规则,举办各种“法会”,僧众增至1700多人。

  黄檗寺的复兴过程,隐元是目睹身受的,他对明王朝产生感恩思想是很自然的。公元1658年,隐元弟子如沛作《颂本师和尚》一诗说隐元“二六峰头紫气存,最难忘处是皇恩”。因此,笔者认为清兵南进大屠杀对隐元造成极大的刺缴,也使他产生了反抗情绪,他反清复明的立场,也强烈表现在他的行动上,这在《旅日高僧隐元中土往来书信集》中有大量记载,陈智超先生为此书所作的《序言》和何龄修先生所作的《隐元信件的史料价值》一文中,均有详尽的论述,此处从略。

  隐元东渡时,黄檗寺僧徒有1700多人,这些人是一股强大的社会势力,这对于此时政权尚不隐固的满清王朝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因此,满清统治者必然会对隐元招降,而隐元深受儒家文化熏陶,明王朝对黄檗的“皇恩”和满清的残暴,隐元感受深刻,他怎么会投降呢?不投降,必遭杀戮。自己一人的生死,隐元他可以置之度外,但黄檗僧众很可能会被屠杀,寺院也可能遭灭顶之灾。因此,隐元只好“一走了之”。而东渡之后,满清方面果然想方设法招降隐元。如,上迳的林德馨、林云京兄弟降清后,一个任刑部左侍郎,一个任刑科都给事,两人都是清廷高官,他们于清顺治十二年(1655)联名致信隐元,劝隐元“返驾”。对此,隐元回复:“既蒙宠召,岂敢固违。势有羁縻,行而濡滞。容展归期,祗承大教。”以很委婉的态度予以拒绝,但又留有余地,给林氏兄弟产生“还有希望”的幻想,以免因自己决绝态度引发满清对黄檗山的迫害。隐元知道,自己如果应召回国,必要面临投降和被杀的两个难题。因此,他权衡再三,最后选择了“老死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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