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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言

2010-06-06 14:15:31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林 肖

  在阳台角落里有一株不起眼的植物,我至今不知它的学名是什么,只知道本地人管它叫“瓜子梅”。十几年前,我随手把它丢弃在这里,任其自生自灭。奇怪的是,它居然不断壮大,渐渐成丛,只是从不开花。眼下,整个城市浸泡在常年不遇的寒冷里,阳台上曾经姹紫嫣红、喧闹一时的花木,纷纷由绿转枯,归于沉寂,只有它偎依在墙角,苍遒如梅树的枝干交错伸展,上面缀满瓜子壳般的叶片,星星点点,鲜绿饱满,像欢笑的音符,散布在寂寥的天空下,与严寒对峙。

  人人都爱花朵的娇颜,它舒展的身姿招揽欣赏者的眼神。的确,这个世界需要大量美色来装点,以彰显人类家园的情调,而那些沉默的叶子,在四季轮换的时光里不断更易,却始终以相同的姿态覆盖人们熟视无睹的眼睛。其实,曾经的风情万种不过是短期的视觉需求,寒风扫荡下依然执着存在的绿叶,比起花团锦簇要可靠得多。就像面前的这株“瓜子梅”,在墙角野生,十多年过去,贫瘠助长了它的奇倔,沉默潜伏在生长的每一个细节。这种无声的语言,界定了表达的不同走向,使人聆听时,心情不由缩紧。常常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无言,原来是由朴实无华来承担的。

  牛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在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默然度过,没想到经过一年的扰攘,在最后时刻反倒享受了无言的清静,真让人感觉心如古井。实际上,真是心如古井就好了。在语言愈被夸饰的时代,人人都渴望站到前台表现自己,谁也不甘让声浪没过自己的头顶。以前,我艳羡唇枪舌剑的论战场面。那急速迸射的语言枪弹,倾泻而下的长句短句,都在显耀着这一部分人在语言操作上高于常人之处;而口讷者劣势尽显,嗑嗑巴巴的几句话早被淹没在对方密集淋漓的声音洪流中,不值一闻了。我常想,人用来征服别人的武器,语言是不是也算一种?福柯认为“话语即权力”,今人也有“话语权”一说,不管是文采飞扬还是陈腔滥调,掌握话语权的一方至少自我感觉胜人一筹。虽说智者未必少语,沉默寡言也未必就是智慧的征兆,但比起夸夸其谈废话连篇,懂得保持沉默则是一种修养。一个人的人际往来总是有限,应该学会让生活趋于简单。我们每天都要重复无数的废话和套话,——当然废话套话有时也属难免,只是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如果人人都像声浪中的泳者,哪里还有宁静的岸?语言似闸,知识似水,从聪明到愚蠢相隔不过一层纸,语言的子弹多且乱飞,不啻于真理被重复十遍就变成了废话。人掌握语言不仅仅便于表达和交流,更应因此懂得节制表述欲望,该无言时就无言。

  “三缄其言”是孔子的发明。不过,孔子说这话多少有些无奈,因为他自己当年游说列国,有用的没用的话不知讲了多少,倒是后世的仁人君子,大多选择了沉默无言。在没有发言自由的年代,诤谏之士固然值得为之击节,但无言也是一项自由,比起故作聪明地咒骂、挖苦、作践自己起码要诚实得多。作为“五四”以来极具声望的作家,沈从文在十年浩劫中不但弃小说创作而转向服饰研究,还保持了绝对的沉默。去听老友老舍的报告也近乎虔诚地作笔记,散会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连老舍叫他也站不住脚,只有脸上的笑容让人想起他常自称的“乡下人”。在特殊的处境下,无言其实是一种气度,一种胸怀,它需要把自我当成客体,当成大悲凉中的角色来欣赏的勇气。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不过如斯。

  人,说到底还是喜欢文化的,但又耐不住寂寞,于是发明了电视,发明了网络,用最快捷的方式来消费文化。在热得发烫的公众舆论讲坛上,深谙传播之道的“后现代主义者”总能大张旗鼓沸沸扬扬,热情且痛苦的“理想主义者”却大都手足无措言不及意。相对于那叫嚷着“村村出李白,村村出白居易”的大跃进时期,网络时代的人们更懂得如何快速娴熟地生产出本应谦虚对待、慎之又慎的东西。于是,多如恒河沙数的写手夜以继日地以赶英超美的速度码字,几百亿个方块字在虚拟空间上被一目十行地扫视,三个月内宣告完工的“鸿篇巨制”荣登了畅销书榜首……以语言为生存方式的知识分子,似乎早已忘记了文学的“终极价值”并不处在声浪的最顶端,而那些被消解的“过剩之物”只是把我们引入重新判断价值和信仰的领域,提示着当代表述和需求之间尴尬的矛盾,提示着古往今来严肃创作者对表述欲望的自我节制:“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将要开口,却同时感到空虚。”(鲁迅语)

  想起了林语堂文中的笑话,说是某人着书三十卷,劝人缄默。我还是赶紧停笔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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