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阿爸

　　■ 唐 汉

　　阿爸是正儿八经的乡下哥，一年到头在老家大山顶村里种地。近年镇里修路直通大山顶，阿爸改行种菜，365天都在山上。卖菜是妈妈的事。

　　我从师大毕业后，毫不容易分配进县城的城西中学任教。阿爸带我去中学报到时，就出尽了洋相。

　　那时学校正基建，正副校长室和三大处都集中在一个会议厅里办公，人员不少。阿爸那天特高兴。办公室里都是陌生人，可阿爸冲着所有眼光相碰的人点头，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说：“这是我诸娘仔，是集美大学毕业的。”又得意地补上一句：“本科毕业，大学读了四年书，不是三年。”我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烧，这里谁还不是过来人，谁还不懂这些啊。我当年考取大学，他也是这样，逢人便说：“这是我诸娘仔，考取了集美大学，是本科，读四年……”这些话在深山里的老家说，还勉强可以，在这五乡八里的最高学府，哪能说？真是来炫耀二百五！

　　可阿爸又张口了：“我诸娘仔现在分配城西中学当老师，那是中学，不是小学，有高中部呢。”我脸上烧得发烫，肯定满脸通红。看着办公室里一个个老师都乐了，阿爸有点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大家愈发笑了，他才恍然大悟：“这里就是城西中学，我当作在老家讲话呢。”我知道阿爸这时难为情，慌忙瞥了他一眼，果然，那熟悉的极度尴尬的表情活现在众人面前:脸红耳赤，眼神游移不定，嘴巴半张却欲说不能。那是纯粹的不带半点杂质的难堪。我看着心疼，可办公室里却笑翻了天。

　　我想让阿爸早点回去，可他怎么说也要到我宿舍里看看才放得下心。工友把我俩带到女教师宿舍门前时，里头的三位女老师慌忙地披衣起床。进屋时我尴尬极了。三位老师忙说，“没事没事，等会儿午睡也不迟。”阿爸忙问：“什么叫午睡?”我再次红了脸，赶紧接口道：“中午去睡觉，就叫午睡。”我又向着礼貌地露出淡淡笑容的老师解释道：“我们山沟沟里很少有人中午睡觉的。”阿爸哈哈大笑：“去困就是去困，怎么叫午睡？”两位老师咬紧着牙根才没笑出声，另外一个掩着嘴匆匆闪进卫生间，大约是憋不住笑了吧。这下阿爸又发现了新大陆，问：“这是什么房间？”那位高个子女老师说：“是洗手间。”我的头皮正发麻，阿爸又问道：“洗手间干吗用？”两位老师面面相觑，高个子老师小声又耐心地说明：“用来方便的。”我立马悬起心，可阿爸又脱口而出：“什么叫方便？”我像当胸挨了一枪，而在洗手间里的那老师实在憋不住了，放声大笑，接着另外两位老师也笑弯了腰。我没法，只得向阿爸作了一番解释。我话未说完，阿爸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你们书读多了，说话绕弯子，去困说成午睡，拉屎尿说成方便，粪池说成洗手间，好难懂。我正想呢，要是洗手有洗手间，洗脚不是也要有洗脚间，洗脸也要有洗脸间……”大伙儿笑成一团。

　　可阿爸却一本正经地要求我：“诸娘仔，老师们书读多了，普通话说得好，本地话就不一定好。本地人少不了说本地话，你要帮助老师们纠正纠正。”

　　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三位老师没有再笑出声，反而点头称是。

　　这时，躲进厕所里的那位老师忽然叫了一声：“今晚六点要记得偷菜。”她说的是网上游戏，大家异口同声地响应。没想到阿爸耳尖，立马板着脸说：“偷菜？这可万万干不得！这是做愆，人家种菜的，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不知为什么，大家笑不出来，我也因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就将错就错宽慰阿爸，老师们不会去偷菜的，开玩笑而已。

　　我的话未说完，阿爸动手把我的行李袋打开，把家里给我的菜干、萝卜干、咸菜、豆腐乳掏出来，一罐罐递给三位老师，说别嫌弃我们土里土气的东西，当鲜菜凑合着先吃。

　　阿爸回家三天后，又来到学校，带来了不少菜，大白菜、苦瓜、红萝卜、四季豆、芥菜、菜胆、香菜加葱蒜，应有尽有。他说：“不管你们偷不偷菜，反正宿舍里四人一年到头的蔬菜我全供给。我家里种的蔬菜多，你们只管把书教好，孩子们需要；菜，绝不会缺。”三位老师说什么也要给阿爸钱，阿爸说什么也不收。又一阵哈哈大笑后，阿爸对我说：“阿爸老土，但种的菜干净，不乱用农药。你们吃了我的菜，一定午睡睡得好，到洗手间方便也不会拉肚子！”

　　我正诧异阿爸终于自学成材，弄懂了这些话的意思，不再叫我给老师们“纠正”，却听得三位老师拉着嗓门齐声叫道：“老土阿爸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