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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瘾”少年邓森山的“死亡训练”

2009-07-10 22:51:45来源:南方都市报(广州)
7月31日,生龙活虎的邓森山在海边游泳。

16岁少年邓森山死了。8月2日凌晨,原本身体结实的他,在进入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半日后,变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事件曝光后,“起航”“总部”———广州番禺励志体育活动策划服务部在广州开办的类似训练营也被查处,其中多名学员称,曾遭到教官的殴打。目前,“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已被依法取缔,13名嫌疑人已被刑事拘留,122名学员已全部被家长接回。而位于广州南沙浩今中学的起航训练营亦被查处。

我们重新追溯这个悲惨的故事,不只为了记录那些令人震撼的细节。请不要忘记,那些孩子写在纸条上的求救信号:SOS……我要回家……

在碧绿的甘蔗林轻轻翻滚的村子,水牛很慢地经过的路口,邓飞开车没有停下,他把孩子送进了偏远而破败的起航训练营里。无论再过多少年,邓飞也没有办法忘记8月1日这个下午———孩子邓森山说:“爸爸,我们不要在这里,我们回家去。”孩子还说:“爸爸,你买个电脑让我在这里玩吧。”邓飞没有答应,孩子一直勾着脑袋站在那里。

最后离开起航训练营,破败荒凉的环境,让邓飞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孩子勾着头站在那,不说话的样子,成了最后的样子。

“我要是听孩子的话就好了,孩子不喜欢那里,我要是听孩子的话就好了……我永远想不到里面是那个样子。”

邓飞像祥林嫂一样,一遍一遍地说。

惨叫声“吵得人根本没法睡觉”

“他爸刚走,车还没开远呐,没有喝水吃饭,邓森山就从饭堂被两个教官直接拖到禁闭室去了。”

和邓森山分到一个宿舍的小安(化名)说,“这没什么稀奇的,哪个进来都一样,不说什么的,先打一顿再说,没有哪个逃得过。”

邓森山被安排在小安的下铺,小安老想悄悄看看新人,“也不能和他说话,一和他说话也要挨打的。”

听到禁闭室里面的惨叫声,小安已经习惯了“哪个进来不是挨一顿‘下马威’?”

那天晚上还是过集体生日晚会,小安记得教官也让邓森山参加,“就看到他脸色好惨白,没有精神,也没有说话。”

邓森山被教官命令在篮球场上跑步的时候,附近村子的少年小东子(化名)经过操场,想起来“那个胖一点的(邓森山)”他是见过的,就在8月1日下午,“那个胖一点的”和大人一起来学校参观,小东子经过邓森山身边,听到邓森山的妈妈说:“来这里训练看看吧,就当作是减肥了!”

小东子在附近没有什么玩的地方,他总是去起航训练营的校园周围晃晃。他最后看见邓森山已经是夜里9点多,一个穿白色T恤短裤的教官和四个孩子在操场上,其中“那个胖一点的”(邓森山)看上去已经累得虚脱趴在地上,根本跑不动的样子,“一个身穿白色篮球运动服的教官用一条长约半米的皮带抽着那个胖一点的”,小东子知道他们经常要被罚跑100圈。

小东子听到数数的孩子已经数到了86圈,可是那个胖的趴在地上,教官就用皮带抽他,还说“你跑不跑,不跑还抽你。”

小东子只听到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声,皮带抽在肉上的声音,“听着好吓人,好残忍。”声音很大,“200米以内我敢保证都能听见那清脆响声!”

过了两三分钟,小东子再转悠一圈过来,教官还在打“那个胖的”,“就在旗杆下面”。虽然是晚上,篮球场上的灯光还是好亮,小东子说:“我看得很清楚。”

小东子已经不奇怪这样的情景和惨叫声,小东子的爸爸也一点不吃惊。因为家离这个学校很近,几个月来,这样的惨叫声常常持续到深夜十一二点,小东子的爸爸说,“吵得人根本没法睡觉,我都想投诉。他们没打完,我们就不能睡觉。”

小东子也看见教官常领着学生去附近的诊所。

“前些天有两个孩子逃跑了,真幸运,可以钻到甘蔗地里藏起来……可是我们这里太偏僻了,身上没有钱怎么办呢?他们在学校里都不能带什么东西的。”[!--empirenews.page--]

“我永远想不到,里面会是这个样子”

爸爸邓飞总说,孩子邓森山很好的,就是喜欢上网,打游戏,孩子1.65米,65公斤,肌肉很结实。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交女朋友,也不是总洗澡换衣服梳头发。

邓飞买了个大屏幕的好电脑给孩子。在家里叫邓森山睡觉叫好多遍,他也不睡的,“我家里还是挺有钱的,所以孩子从小穿得很好,都是名牌,他喜欢穿好衣服,不好的他就丢到一边。”

邓飞说:“小的时候,他喝的水,你要是去喝一口,他就不喝的。他从小就是这么脾气倔的,要是别人对他凶,逼他干什么,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我想这也是他在那里被打死的一个原因。他脾气那么倔,你越打他,他越不服的。”

“那时候电视台的广告放了好几个月,好感动人的,那是省里的电视台,我怎么可能不相信呢?我那时候(8月1日)来这里看的时候,教官一直是陪着的。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表现得多害怕多委屈,什么都很好的,要是当时有一个孩子悄悄给我说点什么,我都不会把孩子留在那里的。

孩子和我在学校里转了一大圈之后,只说:‘爸爸,我们回家去,我不要呆在这里。我们回家去。’我当时只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孩子不喜欢这里,其实孩子是有感觉的,可惜我没有听孩子的话。”

当天,邓飞夫妇到学校办公室交了7000元学费,在校方提供的协议书上签了字。

在“辅导和训练方式”一栏中有两条写着:

3、在乙方的孩子入营训练的前两天中,为防止孩子出现冲动过激的行为,需要24小时派人监视孩子的一举一动,在对抗过渡期之后,方可进行常规管理。

4、在辅导、训练期内,为了保障乙方孩子的培训效果和遵章守纪的纪律性培养,甲方不排除对孩子进行适度的苦难教育、惩戒教育,以不虐待孩子或不损害孩子的身体健康为限。

临走前,工作人员还一再承诺,前两天先让孩子熟悉一下环境,不会进行体力训练,更不会体罚,等他适应了以后再开始训练。

邓森山的妈妈在离开学校回到桂林以后,还打电话到训练营办公室,询问孩子会不会受体罚,但工作人员一再表示不会打孩子,让父母不要担心。

邓飞知道,孩子不喜欢那里,孩子和他们也从来没有分开过那么长时间。“可是想一想,也许一个多月以后会好一点,对他有好处,我就硬起心肠开车走了,走的时候,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就一直在心里面,现在想起来,真后悔啊。”

“我永远想不到,里面会是这个样子。我只后悔,为什么不听孩子的话,把孩子交到这样一群人手里。”

邓飞工作很忙,平时不在家,孩子妈妈有时候也不在家,邓森山周末从学校回来,也经常一个人在家里面,没有人陪他,“要是我们那时候多陪陪孩子多好。”

“杀人了,教官杀人了……”

一位姓林的爸爸是被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从梦中惊醒的:“你是×××的爸爸吗?我带着妈妈在南宁第二人民医院看病,你的孩子在这里,他身上好多伤,好吓人!他们老师在这,他让我悄悄给你打电话,你快点到他们学校把他接回家吧!我看着那些伤都要掉眼泪的。”

“我开始以为她是骗子,怎么可能呢?”

在学校体检室的台阶上,周围的人掀起孩子的衣服,可以看到后背被竹板打过的一道道血痕,胳膊上曾经化脓又结疤的一个个伤口,腿上也没有被放过……林爸爸突然用手捂住眼睛,瘫坐在台阶上哭起来:“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孩子?他们怎么下得了手……”

另一个一直被吵得没办法的人,是睡在操场对面值班室里的老人,“好残忍的,用一根断的木头椅子腿打人,就在旗杆下面……那个教官是他们的副总教官,以前聊天知道,他和好几个教官都在部队带过兵的。”操场上不断传来惨叫,老人隔着窗户悄悄看着“打得好狠。”

和邓森山同宿舍的小安躺在床上,同屋的一个老生被叫去帮忙搀扶邓森山,小安很快听到邓森山的声音又从很近的水房传出来。

不到15分钟,老生就急匆匆冲进来拿拖把,“他说要拖地上的血,我才知道,这次打得太狠了。”

等老生和教官把邓森山连拖带拽弄到下铺的床上,小安才看到邓森山浑身都是湿的,邓森山在床上抽搐,小安看见教官朝他胸口踹了一脚“大概想着他是装的。”

教官走了,小安趴在上铺悄悄看着邓森山,不到一会邓森山就开始呕吐,然后昏迷着说起话来:“要爆炸了……地雷爆炸了……”“杀人了,教官杀人了……”

老生把教官叫来之后,“教官叫我们出去,在宿舍门口站着,看不到他们干什么”

卫生院的病历显示,邓森山是8月2日凌晨3时被送到吴圩镇中心卫生院的,当时他已是奄奄一息,测不到血压和脉搏。症状是呕吐、大汗淋漓、呼之不应、双眼上翻、四肢时有抽搐。医生写道:“2009年8月2日3时当时未予重视及任何处理。”

3时10分,16岁的邓森山呼吸停止;3时15分,心电图呈一条直线,宣布死亡。[!--empirenews.page--]

挨打———“这是学校的秘密”

校园里最吸引人的是两张黑板报,一张写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另一张用几乎整面墙写了一个故事,一个台湾初三的孩子在学校的厕所里,用一个塑胶袋套在自己头上,自杀了。

文章这样写:“这个十五岁的孩子,在人生的最后三天,所看见的是一个灰蒙蒙的、湿淋淋的、寒气沁人的世界。

这黯淡的三天之中,有没有人抚摸过他的头发,对他说:‘孩子,你真可爱。’有没有人对他微笑过,重重地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啊,这算什么?’……

从家门到学校的路上,有没有一句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使他留恋,使他动摇?我想说的是,在我们整个成长过程中,谁教过我们怎么去面对痛苦、挫折和失败?……”

最后是写得很大的“真善美”三个字。

一位家长来考察环境时,正是被这感人的话语感动了,加上教官“态度也都很好,和孩子们有说有笑”,她很快交钱签了合同。

尽管小东子说,常常看见教官领着学员去附近那家诊所上药,但诊所的大夫想了想,笑嘻嘻地说:“唉,你不知道,这里的蚊子有多厉害,有毒的,咬的包都要烂的啦……都是蚊子咬的,你看,”医生掀起自己裤腿,露出浅红的几个小包“我也有包的。”

学生身上的包和疤痕带着长长的伤痕,一个屁股上被打伤化脓的孩子说,有竹板、棍子、鞭子……“宿舍的竹扫帚没有一个是好的,都打断了。”

“我恨教官。”他低着头,用手给遍布伤疤的屁股扇着风。

小安离开学校到了南宁的宾馆里,说话时还是一直把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地上,偶尔抬起来,又慌乱地低下去。

“教官教我们这样坐的,坐不好要打。”

“日记、周记里也不能写挨打的事,辅导老师说这是学校的秘密,不能随便写。我就写很幸福,很高兴。

小安的妈妈眼泪涌上来了,“我们的孩子很活泼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当初最吸引小安妈妈的,就是学校广告中的定期心理辅导,但小安说:“快40天了,一次都没有。”

关于教官,今年4月,在广州的起航拯救训练营曾公开发出招聘启事,要求应聘者应有五年以上部队服役经历,有带兵经验等。

“我快不认得自己的孩子了”,小安妈妈说。亲人几次让小安舒服一点坐着,把手放下来,小安还是像在学校里一样,按照标准坐姿坐着,手放在膝盖上,头低垂“我习惯了。”

像小安说的一样,一个孩子在写给妈妈的信里也是“很幸福、很高兴”:

“妈妈:在这里我想跟你说一句发自内心的话,妈妈,对不起,请您原谅我以前所犯的那些愚蠢的错误。”

“这里的生活可以,而且训练量也不是非常的重。所以你不要担心,我会在这一个月里面改变我自己的,你放心,当你来接我的时候,将会看到我又变回原来的那一个听你话的好儿子的,不会再是那个对你爱理不理的孩子……”

一个孩子则在周记里写道:“许三多常常被欺负,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一个姓郑的爸爸原来去湛江的起航训练营考察,高墙上的电网,高高的哨岗,铁丝网,让郑爸爸“心里发毛”,“我看着都害怕,原来是少管所的地方。”

南宁新的起航训练营在明阳工业区附近的乡村里,远处都是尚未成熟的甘蔗林,水牛拉着牛车不时缓缓经过,野草顺着学校的围墙已经长了好高,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叫,十分寂静。

绿色的铁丝网,整个用钢筋条封闭了所有窗户的小楼,宽敞的篮球场,平整的草坪,加上电视台已经播放了几个月的感人广告,和邓森山的爸爸一样,郑爸爸终于觉得,可以把孩子放在这里“就觉得这里还人性化一点!”

“广告里面孩子一出来就抱着妈妈哭,然后就变得很好的,也不那么爱上网了,那个广告真的好感人,还有教官在拉练的时候给学生拿水、背学生,都让人觉得好好。”

每隔一个星期,教官就给郑爸爸发一个短信:“你的孩子在这里很好,请您放心,他很适应这里的生活,表现很好。”如果邓森山没有出事,按照教官短信通知的内容,8月12日郑爸爸还要到学校接受几天针对家长的辅导。

唯一让郑爸爸觉得不大对劲的,是教官写的短信总是有错别字,比如“接受”写“揭受”,“别人写错别字也就罢了,老师怎么也老写错别字呢?”———“你可想而知,这些教官都是什么文化水平。”

即使在8月2日邓森山出事那天,一个孩子的母亲打电话问教官学校的情况,得到的回答仍是“很好,一切正常,训练还在进行”。

被取缔的“拯救训练营”

8月4日上午,赶来学校的只有部分家长,等待中的孩子们把各种各样的纸条从铁栏杆缝隙、水房窗户扔出来:

“我要回家,救救我。”

“姐姐帮我打电话给我爸爸,叫我爸爸来接我。这里好恐怖。”

“我想家,我受不了这个地方了。”

“请跟我爸爸说,这里打死了人,学校不给打电话,叫我爸来接我。”

“这个学校是个非常残酷的学校,这里的每一个学员我敢说百分之百都被打过,老师来了……”

8月7日,南宁市江南区政府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取缔“拯救训练营”,依法取缔“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并对这个机构的13名人员以涉嫌故意伤害罪、非法经营罪进行刑事拘留。

据南宁方面初步调查,“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由广东番禺励志体育活动策划服务部与广西电子技工学校合办。

南宁市江南区政府副区长张树辉介绍,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没有在当地有关部门进行登记,属非法经营,8月7日下午,相关部门已依法对“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进行了取缔,这个培训机构的13名嫌疑人已被刑事拘留。

122名学员已全部被家长接回。

但涉及到非法经营,南宁市教育局和工商局的领导都感到为难,相关的法律法规还是空白,究竟起航训练营算是教育部门管理,还是以“经营行为”归工商部门管理,或者是该挂靠医疗部门管理,现在还是未知数。

孩子们大批被父母接走是在8月4日下午。那天阳光不错,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孩先从铁丝网大门里走出来,他腿上的伤疤像白桦树上的眼睛一样,一个又一个,这个差不多有一米八高的孩子,只紧紧抱住来接他回家的妈妈,眼睛里泪花在滚,喉头哽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别的已经出来的孩子也围过来,他对着其中一个伸出手敬军礼,然后握手,紧紧拥抱在一起,又与下一个同学拥抱在一起。

少年以自己的方式与患难的伙伴们告别,他换上的长裤遮住了长腿上密布的疤痕,妈妈说“鞋子就丢掉吧。”

他扔掉的解放鞋和很多别的孩子扔掉的鞋子散落在草地上,匆忙离去的孩子扔下的迷彩服还在空旷的阳台上和衣架一起翻飞,大写着“真善美”的黑板报,似乎还在等待下一批新学员的到来。

图片由邓森山父亲邓飞提供 (本文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马金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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