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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 章

2010-06-04 16:44:48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林 肖

  卞之琳的《断章》是四句极平易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浅浅的几句话,看似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却将人与人、物与物之间的那种相辅相成、相互平衡的奥义表达既尽,手法之高明不能不令人赞叹。这种形式上的“断章”,已使任何续述的企图成为多余。中国诗往往如此,言已止而义未尽,与水墨画有情趣相通之处,轻轻点染,晕化成痕,便如同隔了半明半晦的面孔,让人始终纠缠于幽远的遐想。与中国诗相比,许多西方小说家更善于制造叙述的悬崖、情节的断谷,而且多是“急刹车”。小说如长河奔流,却猝然而止,一路潜水而来的读者还来不及收掇起思绪,便被抛入深谷。熟悉希区柯克悬念小说的人想必对此深有体味,而最经典的当属《德伯家的苔丝》的结尾:“钟声打过后,又待了几分钟,高杆上慢慢升起一样东西,在风里展开,原来是一面黑旗……埃斯库德罗所说的那个众神的主宰,对于苔丝的戏弄也完结了。”这是最残酷却又让人不能不接受的结局,情节上似乎形成“断章”,但一切尽在人物命运的演进过程中,只是读者心中的落差久久无法填平。

  一些未竟之作,成为历史永远的迷团,像《红楼梦》、《水浒传》这两部中国最伟大的古典小说就是这种“断章”。高鹗续《红楼梦》,金圣叹腰斩《水浒传》,其功过是非,累世迄无定论。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一个高度一旦确立,再多的后继之作,也只是仿效和应和,就像一个梦被打断后,任你怎么联想也无法接续。我倒觉得,这类鸿篇巨制的残缺是种更为真实的存在,因为一种美选择什么角度去评说,有时包含着没有理由的偏颇,好比爱神维纳斯只以断臂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而她的美却是无数人难以企及的追寻,就连诗人海涅也曾绝望地匍匐在她脚下哭泣。这类缺憾可归于历史的捉弄,有些“断章”却成于作者自己之手,那就更让人扼腕叹息了。果戈理在精神崩溃中彻夜焚烧《死魂灵》手稿,遂使这部杰作的第二部永远沉入历史的黑暗。卡夫卡的作品多为生前未完成或未发表,亏得他的挚友布罗德违背了他的遗嘱,才没让它们葬身火炉,人们也由此渐渐认识了这位阴郁怪戾的天才。

  有些作家,在声誉日隆之时就悄悄远离了文学创作,转而为学者或别的行当,任由那些杰作成为天鹅绝唱。多年之后,人们只能仰望圣坛追想他们当年的华彩——那些生命中没能固守的走向,依然是无数人永远无法抵达的高点。闻一多在《红烛》和《死水》两部诗集后就“沉默”了,他研究国学,研究古典诗歌,就是不再写诗。法国天才诗人兰波的所有诗作都写在19岁之前,放弃文学后的他贫困、孤独,奔波在丛林大漠中,忍受失意和疾病的折磨,直至死去。沈从文在写了那么多以湘西为题材的作品后便放弃了文学生涯,研究起中国古代服饰,虽然也成就斐然,但人们一提起他,马上联想到的还是他笔下恬静淡美的湘西风情。钱钟书一生只有一部完整的小说——《围城》,虽然自我解嘲说,那是“小时候干的营生”,会使他“骇且笑”,但正是这部“断章”意义的小说使他拥有了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

  我们相信,伟大作家可以和他的作品一起永生,而事实上,古往今来,许多作家尤其是诗人都过早夭亡,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页“断章”,倏地翻过,随即湮灭。普希金、莱蒙托夫、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这几位俄罗斯最天才的诗人都没活过四十岁,还有中国的梁遇春、海子、顾城等等,生命都以“断章”形式早早结束。与生俱来的的特质注定他们的命数在于痛苦的思索、勇决的迎击,而非退而安之的坦然。相对于白发诗人,早夭的他们生命已融成了电光火石般的霎那,在绽放无遗间与平庸对峙。还有些文人的死简直就是舒伯特的交响曲《未完成》,当残缺不全的一生终结时,还能奏起撼人心魄的旋律,从这个角度传达给我们的,则是另一种美丽和凄绝。嵇康临刑前从容抚琴,秋风凌厉,黄叶飘飞,《广陵散》遂成千古绝响。还有济慈这只“泣血的夜莺”,濒死前唱出:“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我在诗思里用尽了我言辞。”这些早逝的生命嵌入时光链条后,便永远以“断章”形式固定下来。不必设问,如果假以天年,是否会有更动人的吟唱?我只把诗人的“断章”生命理解为:绝调,一种生命透支的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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