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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散淡

2018-01-10 12:06:38来源:福清新闻网

  (作者:林肖) 写散淡的文章,大抵要先做散淡的人,这话人人都懂,只是“散淡”二字谈何容易。

  京戏《隆中对》中的诸葛孔明唱道:“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孔明自言的散淡,其实是中国式的智慧——闭一只眼睡觉,睁一只眼看世界,稳坐隆中,专等那刘皇叔上钩。高士出山,虽不比新娘子出阁要哭作一团,但扭捏作态还是有必要的,不然再有才也终归于二流。中国人管这门艺术叫“难得糊涂”,用现代的俗话说,便是“装蒜”。西方人自然不懂,京戏看得一头雾水,因为他们只知道有个西西弗斯,石头落下,推上;又落下,再推上……戏里的散淡毕竟可以装、可以唱,文章的散淡却装不来、唱不得,好比半老徐娘任凭怎么打扮,也是一脸的庸脂俗粉。说到散文,“形散而神不散”似是律条,其实不然。散文的“散”绝非如江河泛滥无边无形,而应收纵自如。写作者如驭马,手里紧握缰绳,需纵处天马行空一任驰骋,需收处则蹄声细碎乃至密如缝针。形神能聚方是好文章,而境界的高下全在于是否有一颗“散淡”的心。故而,散文的“散”在于“心散”。

  散文的首义是“随兴而发之妙墨”,其实已经点明了“心散”。蒙田的散文便是秉笔直书所思所惑,但言“据我所知”,不言“我所应知”,一路闲散开来,便不囿于法规绳墨。中国文章格外强调“载道”“言志”,兼之人生实难,即使不以功利为目的,也难免事事掂量左右逢源,惟恐丢了准绳,结果搞得营营役役,满纸不是四平八稳就是功用性重。正像钱牧斋,虽然有一肚子学问,文章却酸溜溜的,即便后来娶了娟秀的柳如是,也换不来一点青春亮色,看来读书太多反倒淤塞于心误了文采。倘若以文论画,同样可以注一个“散”字。郑板桥《靳秋田索画》云:“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如此看似一白如水的胸怀,却是要修多少“心散”才有的造化。

  “散”是一回事,但如果散而不能淡,照例还是一团浊气。只有既散且淡,才仿佛古之山人高士的超逸闲达,爱竹林山水,居烟岚深处,邀鹿鹤同游,修洁如处子,坦荡如道人,所作文章才不古不今,卓然于世。问题是,如今不论都市还是山野,皆人气重,小隐陵薮已无可能,大隐于市却不是人人可有的修养,那么何来散淡呢?人惧清高,也畏圣贤,普通人纠缠一身的不外乎俗务,但在谋稻梁之余拾回一点心灵自由,说到底还是年岁渐增换来的应有长进。古有一诗,云:“寂寂廖寥无个事,满船风雨满船花。”都市忙人惯见的是满船的风雨,追慕的是满船的繁花,而心何为?“寂寥无事”不过是参悟一树荣枯后的散淡自若,诚然不易,又因不易而弥足珍贵。

  写到这里,又不免忆起吾邑已归道山的“酒仙”十八哥。始终散散淡淡的一个人,吟诗挥毫,饮酒交游,无不潇洒至极,不与功利结缘,不见渣滓于胸。对于当下文人热衷钻营的发表、获奖诸事以及种种堂皇的“冠冕”,他只有不屑。有人劝他将诗作结集出版,他一笑置之:“垃圾,都是垃圾。”此之谓真散淡也。

  常怀散淡之心,落于笔下,则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俱结而成“气”。气,是判别文章高下的一大标尺。虽说读书写作百年也未必能成器,但都要以“气”为之。古人说文章之气“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埃远”,不免邈远了些,但读书在于养气,作文在于运气,赏文在于品气,如果能加以领略,却是好的。气者,文章之根本,说起来,便如同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即使能言善辩者也未必能下得一语,只有以心驭之,以心知之。一篇文章作下来,气盛或气弱,气清或气浊,气平或气峭,都附着于纸上,潜藏于字里行间,而出自作者之心。惟有御散淡之气,才如作逍遥游。谈风说月不绵绵无力,引经据典叫人忘记缠人的头巾,负暄谈天尽现真知灼见,写人生世态亦能以真情打动人,由此文章殊邈于世。

  这样散散淡淡的文字不多见,见着了总叫人喜欢不已。维特根斯坦的随笔向来有趣,短短的,浅浅的,有些哲理又不高深,丝毫不像人们臆想中爱皱眉头的哲学家。原本高深的哲学小品写成这么好看,真是散淡得出奇。学者扬之水写老街旧宅的兴亡,折射出中国文学生态环境的改变,只淡淡几句:“寻芳去迟,不知是砍了还是移了,总之,一街的合欢树,已经成为童年的记忆。”每次读来,总叫人心情倍觉萧瑟,竟不复需要其他文字了。

  玄乎?亦玄亦实也。故而散文者,心散为之,淡而上佳,怕的只是修炼不够,又囿于功利,役于外物,一下子驱散了水中之味、花中之光,空余水中月、镜中花的自我满足。散淡实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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